日本战国时期,基督教随葡萄牙、荷兰等南蛮商人传入日本,据说大约有一百名传教士当时在日本活动着,可见过织田信长——这个全日本最强的大名诸侯的,只有四名司铎,其中最有名的是路易斯·佛罗伊斯。这位回国之后写成《日本史》的神父,有一日来到织田信长最豪华的宫邸,也就是安土城中参观,在二人的谈话中,颇有些有趣的轶事。
“说到信仰,龙可是日本里很强大的生物啊。”织田信长领着路易斯说道,指了指房内雕龙画凤的装饰,“龙,大抵可以说最初是从中国来的吧,司风唤雨,掌管江山!”
留着秃顶发型的传教士搔了搔头,看着那些版画上张牙舞爪、怒目威严的龙,大抵想到了西方故事中的龙的形象。
“可是,西方的龙都并不是好的神祗。”路易斯说道,“至恶残暴的撒旦,就是一只邪龙,圣经里他是可以对抗耶和华的存在,伊甸园中诱惑伊娃亚当的邪蛇。”
“这么说,我是把西方最邪恶的东西搬进了我最豪华的安土城中?”织田信长别过头,抖弄着新潮的洋装问着神父,“你是说龙可以对抗你们的上帝,带来灾祸吗?”
“是……是的”哪怕自己的虔诚觉悟再高,路易斯还是有点忌惮这位日本大人。“对……是可以强到毁灭一切的存在……”
“毁灭一切!”信长一听到这个词高兴地大笑起来,“好,毁灭一切!”他的笑声在那座繁华宏大却空荡无人的安土城里不停回荡,而西方的神父却还要为没当殉教徒庆幸着。
也许,在神父眼里,把一方大员比作撒旦是种冒犯,可对于织田信长本人来说,则会是一种悦耳的献媚。幼年时的不羁放荡,让他作为家中继承人饱受质疑,最亲爱的老师平手秀正为进谏切腹,之后岳父在叛乱中被杀,自己救兵不成又遇叛变,直到最后将亲弟弟暗杀。从顽劣之徒变成冷酷的大名,织田信长只用了6年的蜕变,不过是用亲友的血的代价,并且深深造就他之后残暴易怒的风格。在那之后是一名“国盗”者的风云历史,桶狭间之战中以四千兵力消灭了两万兵力的今川义元,攻略下丰腴肥沃的美浓城,上洛发布“天下布武”的号令,俨然位列权力之巅。
“如此,用力量和征服创造新的世界,便就是正确的道路吧。”信长有时如此细想,驱马走在前往讨伐朝仓义景的路上,此时他需要去毁灭一群诸侯为对付他而组建的包围网。在杀死亲友,消灭强敌后,干这种双手染血的活,信长也许觉得自己已经熟练了,他有了一支崭新强大的队伍,动用出身市井的新晋武将,器重信任投奔的降将,采用新的火器以及战略,开辟创造一条不同的新世界,只要变得更强,充实所有的优势,他觉得便可以做到。
“主公,已经过了金崎城七八里了,请让大家歇脚吃些干粮吧!”一个憨憨的痩武将突然来到信长马下,一股恭敬可又土气好笑的口吻请求道,瞅着那猴子似的脸,信长一下知道就是木下藤吉郎,也就是最终名为丰臣秀吉的天下人,不过此刻他只是新受赏识的织田武将,还因为淳朴亲切有不少人缘。
“嗯,猴子,差不多午时可以做饭,务必让军炊泡软了米粒,否则要拉坏士兵的肚子!”
“好,照主公的去做!”藤吉郎兴冲冲跑回去后,整军的人歇下了脚寻起来做饭的饮水柴火,信长自己做进了搭建的本阵,在帐里吃起备好的午饭。打仗,对谁来说都是疲惫烦劳的,即使是主帅的午休,也很快有参将见面讨论,没太多的放松。
“主公,末将来复命了。”第一个来的是柴田胜家,曾帮助信长的亲弟叛乱而后归附的猛将,是极欲以忠勇证明自己的骁将,之后便又来了佐久间盛政、丹羽长秀、木下藤吉郎等等一行,不过还有位值得一提的特殊人物———德川家康,织田信长的幼年玩伴,如今作为同盟的大名。
所有的文武人才齐聚在本阵帐内,围着一块标注的军地图,认真切细地探讨,能干而有经验的明智光秀已经为织田军带好了攻击的前路,击破金崎城后,这支强大勇猛的战国军队便似乎很快可以攻城拔寨,信长在那熟悉的军议探讨里满足他的破坏欲和占有权,几乎每条都能实现的指令就是他务必强大的体现,而帐内合算计划的家臣们则是自己最可以信赖依靠的力量。信长觉得,这支靠自己的理念和强大塑造的队伍,一定是可以依靠的,如同腰下的佩剑,攥在手里是不会反戈一击的。
“紧急军情,前线的朝仓军突然积极出击,士气大振,不知所以,丹波守此刻正努力抵御!”
“哦?”信长不由得为这消息皱了点眉,这可能只是手中猎物的垂死挣扎好了。
而此刻,一直背插指物和芦苇的快马直达军帐,累断两腿的令兵几乎跪着来到信长面前,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递上了一块荷包,里面则全为豆粒。
“大人,这是……小谷夫人送来的信物,要求……要求务必告诉你有要事发生!”
“什么事?!”信长近乎抓狂地问道,小谷夫人是他的妹妹阿市,此刻已嫁给了小谷城为主城的浅井家。
“小人实则不知……”但不消盘问也知道,这个快昏厥的令兵能说出更多的消息。
一块豆包,此刻作为唯一的焦点摆在了武将中间。
“你们谁能猜到其中的含义?”信长饶有兴趣地把豆包放到了武将之间,“此刻朝仓家主动出击,而吾妹急用豆包传令,是何用意?”
“这实则为主公的家事,在下不敢多言!”柴田胜家先用话搪塞了,相比上阵杀敌,面对主公的揣测与眼神他更畏惧。
“在下最多觉得除了表示挂念,也想不出更多的思路。”德川家康也为盟友提出了足够的建议,而那些其他武将则抓耳捞腮,一个普通的豆包,本身并没有刀剑危险,可却因为紧急和军情而变得扑朔迷离。
“主公!”那个长相猴子般的木下藤吉郎一下子机灵地发了言,“我想到可能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说!”信长的目光和肯定把全部的目光集中在了藤吉郎身上。
“我想,小谷夫人是告诉我们浅井家,向我们叛变了!”
整个军帐在短暂的沉默后爆发了激烈的回应。
“你这个毛头小子,你知道浅井家的家督浅井长政可是主公最信任的盟友!”
“浅井长政即使再与朝仓家关系甚好,怎会和亲家为敌?”
信长没有理会议论,但他着实为一个小武将的大胆发言惊奇,走到藤吉郎面前说道:“浅井的家督是我认为志向相同的人,你是怎么敢去怀疑一个和我有亲缘而且投气的盟友呢?”
“因为主公,小谷夫人的豆包暗示我们已被包围夹击,而浅井家,不仅是同主公投气之人,也是一个不想屈居人下的强者,不愿被别人命运左右,有点自傲的豪杰反抗也是正常!”
这是一个危险的发言,本来出身市井的木下藤吉郎,此刻敢于借时局评判那些天下中纵横的豪杰,多少是僭越大胆的行为,甚至那些极欲表现的武将都不敢替信长来批评藤吉郎。
在那焦灼的沉默中,信长似乎给人感觉在思索什么,像在某种刺激后缓神,可更多的军情已经引爆了军议的气氛。
“丹波守明智光秀抵挡不住,暂时后撤,朝仓军势力过大,望加支援!”
“近江隘口被封,浅井一侧异动频繁!”
一切幻想烟消云散,浅井叛变已是事实,三万织田德川联军,此刻极可能在两面夹击下彻底消灭,不能突围则无人幸免。那支信长自以为崭新的军队陷入了恐慌,他所仰仗的利剑般的家臣们也开始推诿、抱怨,或者在沉默中计算抉择。依靠别人形成的强者,在信长眼里突然感觉到了脆弱,如同现在军势内的自己,空有队伍,可毫无办法。自己的旌旗指物在强风飘散,甚至很快耳边就会是杀声,那种亲友叛变时的慌乱,此刻让信长没了自信,更何况依然只能依靠自己和家臣的处境!
这场在后来被信长铭以为耻的战役并没有让他覆灭,敢于冒犯的秀吉却愿意作为殿军掩护,和德川家康队伍一起保住了织田军很多的实力。可在那一夜的战火和狼狈中,信长的内心被彻底印上恶龙般的野心与暴怒。
这之后,怀着雪耻与愤恨,他不仅做到了击溃叛军,最后消灭了浅井家,把浅井父子的头颅镶嵌黄金作为酒杯,流放了幕府将军,烧毁了反对他的著名佛地比叡山,严岛城屠杀了一向宗一城老小的敌人。那股不可思议的强大和暴行,终于是一个被乱世扭曲和成长的强者所做到,他不仅最终又消灭敌人,还不停调换武将的职权,把自己的威严甚至强加到了每一个部下。
第二次日本建立起反对信长的包围网时,织田信长向劲敌武田信玄以“第六天魔王”署名回信。敢于也标榜强大暴行的人不再纠结道德善恶,奋力却有些麻木地走在奋斗的道路上,而秉承这份魔龙般意志的信长,也最终不怪会倒在本能寺的烈焰中,在和平盛世诞生前湮灭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