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失去了你。

      这应该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是我向来不喜欢冗杂繁复，所以，这个故事也一直迟迟没有下笔。今天，我在庞大顽固的时间记忆中剔除了一些细枝末叶，想着我这人从来就记性不好，如果有一天被太多的回忆把这个故事踢到了角落就不好了。所以，我想用这种形式把他记录下来。这个故事，非虚构，也无关爱情。

      我的外公是我从小到大表里如一都很敬佩的人，他是他们村里百人爱戴的书记，也是他们那个年代整个王姓家族唯一的一个党员。当然，说这些我的确是有炫耀显摆的成分，这个我不否认。直到现在我走在我们镇的大街上，都有一些我毫无印象的老爷爷停下来突然望着我问一句：“你是王书记的外孙女吧？”这个时候，我一般都要先回应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再肯定的点点头问一声“爷爷好！”如果刚好碰到比较健谈的老爷子，他就会拉着我给我讲当初我外公是怎样扶贫帮助他们家的，或者又是怎样劝诫他家那不听话的小子乖乖回学校读书现在又是有如何如何大的作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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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我的外公把他的光环已经普照到了我的身边。小学语文老师一下课就要过来和我唠嗑，说让我回去一定要向他老人家讨教一下毛笔字的练法。有时候开大会的时候会占用我们学校的礼堂，而已经光荣退休的外公几乎每次都在受邀之列。这个时候，我最喜欢等到他们散会的时候外公来到我们教室门口轻轻叫出正在自习的我。我出去的时候，外公有时候会给我一点小钱，有时候是一颗大苹果。外公蹲在我的面前帮我整理红领巾，身后全都是提着公文包慈祥看着我的叔叔们，教室里的同学也会伸出小脑袋趴在窗台偷偷忘几眼。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就像是个被万人宠爱的小公主，小小的虚荣心异常满足。所以，那个时候我总期待着他们多借用我们学校的礼堂多开几次会，这样我的虚荣心就能多得到几次满足。但外公也不是每次开完大会就会过来看我，如果刚好有老师上课，他会招呼都不和我打就直接回家，因为他不允许自己打扰老师上课。

      后来，再大一些才听到表哥表姐们说起，外公格外爱我。因为外公从来不会在散会后顺道去看看他们，也不会因为外婆和自己赌气而不做晚饭的时候亲自为我下厨。虽然我已经和他说了自己不饿，但这个固执的老头还是打开厨房的灯，从来不下厨的他担心我半夜饿着，尝试着为我做一碗我最喜欢吃的酸菜面条。我还记得那碗面条盐放的有点多，酸菜也是大块大块的和那些半生不熟的面条纠缠着。外公坐在我对面，还没有解下围裙，小心翼翼让我尝尝味道如何。现在想想，还好当初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口齿不清地告诉那个可爱的老头简直好吃的不得了。外公没有吃晚饭的习惯，所以他自己也没有尝过自己第一次下厨的手艺。很荣幸，我是第一个外公为我亲自下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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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外婆是不幸运的，一次意外上帝为她关上了心灵的窗户。但她也是我迄今为止，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最坚强独立、最热爱生活的一个“特别”的老太太。外婆厨艺很好，我很喜欢她做的豆瓣酱和泡菜鸡蛋汤。有时候周末回去他们那儿待两天，听听两个老小孩斗嘴对歌，又或者是外婆在张罗着午饭，外公就搬一个小板凳在厨房门口戴着他的老花镜钻研从我书包里搜罗出来的历史书。我喜欢站在他们背后，看他俩偶尔一语的互动，一静一动的背影。那个时候，我多想自己快点老去，然后融入她们的生活。

      可我忘了，时间是最无情的存在。14年九月初五那天，我的外公安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已经认不出我了，他一直委屈地说自己口渴，让我们给他一口水喝。我追出去问刚刚来巡房的医生为什么不给病人水喝，他说了什么我现在已然不记得，真的，我的记性就是很差。我回到病房的时候看到姨妈拿着棉球蘸着温水在润着他干裂的嘴唇，那个傲娇了一辈子的老头，竟然一直用舌头追赶着仅有少许水分的棉球，咬住就不再松口。我坐在床边握着他那双快没有温度的手，他竟然笑着问我怎么来了。我忍住眼泪问他是不是记起我了，他不开心地撇了一下嘴让我不能欺负他老了减弱的记忆力。他说今年夏天他在自家地里给我种了几棵桃树，让我记得提醒舅舅给它们施肥浇水，让我不要那么挑食除了桃子就不吃别的水果，帮我擦干了脸上的泪还说我哭的比家里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婆还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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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爱了我17年的老头还是没能继续爱我到成年，就被迫匆忙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继续为我保驾护航。还好，我没有看着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我的印象里关于你最后的记忆还是你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微笑着冲我摆摆手催我赶紧回去上课。

      终于，我失去了你。你的葬礼那天，人来人往，我跪了很久很久，想着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男人会那么爱我，为我第一次下厨，为我在菜园子里精心培育我最喜欢吃的番茄，为我翻阅有关果树种植的书，然后从隔壁邻居那里买来桃树苗，在你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块小地里种下三棵桃树，全都是为了我。

      现在，我还是喜欢吃番茄、桃子、酸菜面，只是都不再是你给我的了。那三棵桃树新农村的时候被翻到了土壤里，我们曾经一起待的那个小屋也不见了。你一走，就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有了，电话号码打不通了，没有人和我一起讨论柳永李清照纳兰容若了，我也不再那么渴望着快点老去了。

      我曾经以为老去的时光很美好，但是却忘了那个时光里你已经不在了。那些温柔的岁月都是你给我的，原来你一直担心我以后会对生活要求不高，才一次次教会我成长。只是，有你的标杆在那儿，我怕，就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比你宠我、比你爱我、陪我一起到老了。

      终于，我失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