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死队”之一老钱

      看了《活着》,余华老师一身农民的形象,蹲在田间地头听着老农讲评他们的故事,一个很有画面感的影像呈现在眼前,融入他们才能听到他们真实动人的故事,他们对岁月年轮的感悟,对生活阅历的升华。

      小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在冬天里很喜欢干的事之一就是倚在村中间小卖部旁边的石头墙根下,两腿蜷起双手插在衣袖里听一群太爷辈、爷爷辈的老人讲他们曾经的往事。在墙根下他们或蹲着、或站着、或成一排、或围成一圈、或面对面,这都取决于太阳和风的方向,这么暖和这么来,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是两手插在袖口里,不经加工泛着白、露着羊毛的皮衣、皮袄、皮帽套在太爷辈、爷爷辈的身上,下身永远似乎是那种棉花做的抽裆裤,典型的北方老农民的装束。他们也是谈古论今,谈的最多的是李长庆这个小村庄各个时期他们认识的人和发生的事,东家长李家短,从解放前、文革、改革开放到现在。村子在不断地壮大,基本都是投奔亲戚来的,独门独户来的非常少,人口来源也发生了变化,从以前走西口山西来的逐步变成从各旗县穷的地方迁移过来的。太爷辈、爷爷辈们讨论说话声音特别的大,有时在最北头的我家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激动起来唾沫星满天飞。偶尔等下来歇歇,他们各自抽着自己的烟,有用最原始的烟斗,也用用废纸卷烟,这两种都得自备烟丝,只有少数的人抽现成的纸烟,人老了烟抽多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浓痰特别多,咳嗽一声扭头一口吐在地上,用脚踢踢土埋一下。不过他们要是抬起杠来,那可是无止无休、精彩绝伦,有的能抬好几天,各有队员不断地参战,激烈程度似乎要叫全村人当群众,我们也见识了太爷辈、爷爷辈“杠精”的厉害。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时我们也是一两个小时在那里观察这群花白的头发、花白的眉毛、花白的胡子的老头,深深的皱纹刻在脸上每一个肌肤,不太灵光的眼神再加上耳背,一群快乐老头每天都在这里消遣着时光,那时的我们也没有太多想法,只觉得待在那里听这群老头讲以往的人和事挺有意思的,他们口中村里故事也是满好听的。偶尔有的爷爷看到我们这群小孩蹲在那里,瞪着圆圆的眼睛,吹着花白的胡子,严肃的说:“小屁孩在这里干嘛!快回家去。”我们吐个舌头做个鬼脸呼啦一下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后来土坯墙根的太爷辈、爷爷辈的老人有了新的名称,被村里人称之为“赶死队”,他们又新来的也有走了的,每年都有变化,村里普通的人和事在他们口中不断传述着,记载着这个北方村落的延续。

      不知从什么时候,石头墙换成了土坯墙,土坯墙又变成了红砖墙,墙根依然是那墙根,太爷爷的没有了,爷爷辈已步入太爷辈了,父辈陆续加入了这一行列,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没有倚在墙根听他们讲故事、看他们抬杠。

        大约有一年大学放假回家,听父亲说:“那个给你们学校看门的老钱死了,光棍人,他那几个侄子埋的他,用破柜子做的棺材。”我想想说:“哦,有形象,就是那个八字腿,走路一撇一撇的,河底下郑家二小子他大爷。”父亲说:“对,就是那个,大号叫钱万里,和郑家那兄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们兄弟三,三个姓,就老钱光棍一辈子,也是从老家口里(口里就只山西老家)来的!”

        这就是我印象中“敢死队”之一的老钱––钱大爷,也不知道钱大爷从什么时候开始负责看学校的,从我在村里旧校区上学前班就看到钱大爷在那里看学校,到我们村里新校区落成,再后来我小学毕业之后下一年村办学校彻底退出了我们村的历史舞台,别的老师职工都转隶了,只留下钱大爷一个人看守着我们的小学。后来听父亲说,老钱也是从老家山西那边走西口来的,他们老家离我们老家不远,他母亲嫁入钱家生下他,后来带着他嫁了两家,一家生了一个孩子,所以他们兄弟三个姓,最后落在我们村里,我们村里往上追溯个两三辈大多数都是山西人,俗称‘口里人’。老钱命挺苦的,生下来时候没看出来有什么毛病,别人会走路的时候,他不会,后来就一蹦一蹦的前进,基本上没人管,整天在村里蹦来蹦去,吃百家饭长大的,吃了不少的苦遭了不少的罪。后来据说碰到一位老先生,云游四方的游士,遇见了就是缘,给老钱开了一副方子,让老钱按照方子开药服用十四日,不可间断,方可痊愈,老钱服药三日就有了效果,七日就可以八字腿走路了,老钱高兴过了头,到处乱串,没有遵循老先生的嘱咐,十日时候忘记了服药,服药到十四日时也没有恢复到正常人走路的姿势,从此老钱就八字腿走路了,不过比过去可是强多了。

      钱大爷比我的父亲年龄大挺多,应该出生在新中国成立的前期,他同母异父的二弟和父亲一样大。在我的脑海中钱大爷永远是长长的黑脸,满脸的横肉,身上始终环绕着烟味和汗味的混合气味,似乎只有一条裤子,永不褪色的黑,无论一年四季如何变化,他的长裤感觉始终只有一条,上身的长袖褂子可以盖住他的膝盖,,拉练就是个摆设,敞着怀裸露着被磨得发光的秋衣衣领,大约155的个子,双手背在后面,迈着八字腿不紧不慢地走着,在校园里钱大爷时不时走着走着咳嗽一声来显示他的存在。

      在旧校区上学的时候,和钱大爷斗智斗勇带给我们很多的乐趣,钱大爷始终赶不上我们,只能不停地骂我们这群调皮的孩子。旧校区其实在村里的西边,用石头垒成墙围了个长方形的院子,前后两排房子,前面的房子是用灰色砖盖的,一看就有年头了,后面房子分为两部分,东边的是新盖红砖房子,西边是老式的土坯房,钱大爷住在西边的土坯房里,学校的旱厕在西墙边上。在这个长方形的区域承载着我们满满的童年记忆,高低不平的石头墙见证我们的成长调皮。每天早上八点左右我们可以说是从四面八方流进学校,石头垒成院墙在东西南北角各有一个不同形状大小的门,从这四个门进入一般看不到钱大爷,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还有一个门,就是在后排新房和土坯房中间砌了一个矮墙,一般上学迟到了我们就会悄悄从这里跳进来,这个时候都能看到钱大爷,他总是坐在墙根的板凳上依着墙吸着烟,翘着二郎腿,时不时咳嗽一声,看到我们这些迟到的孩子,用他那粗狂的声音问道:“怎么又迟到了啊?得让老师告诉你父母”他一般都直接叫出孩子父母的名字,在村里的好处就是大多数人都认识,对于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是谁家的!钱大爷记得门清,因为没少给他惹事。

      开学上课的时候,一般有老师管着我们还是比较听话的,下课休息时候、放学之后一般都是弹玻璃球、打打纸包、扔扔沙包、跳跳绳等小游戏,偶尔大铁桥上火车轰轰的驶过,我们疯了一样跑到第二排房子的最东边的高处,争相看着长长的火车,数着有多少节车厢,都是隐隐约约地大约有四五十节,很少有几个小伙伴数的数是一样的!有时会出现拉坦克、大炮的火车,那更是兴奋的不得了,大家对第一个发现者投去羡慕的眼光,奔跑、跳跃、打闹、嬉笑充斥着课间短暂的十分钟休息时间。

      其实放寒暑假才是我们最开心最调皮的时刻,这个老师不管我们,暑假家长们忙着田地里的农活,寒假家长们又忙着蔬小卖部菜大棚里的农活,我们像脱了绳子束缚的野马到处疯到处使坏。这个时候也是钱大爷比较清闲的时候,白天一般他会乘着到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加入那个墙根的“赶死队”,倚着墙根晒着暖和的太阳,和那一群早就相识的故人忆往事,很多都是他们一起走西口来的,听着彼此熟悉的乡音,倍感亲切,回忆他们经历时代的故事,这也是属于钱大爷晚年比较幸福的时光。旧校区就成了我们撒野使坏最好的场地,钱大爷不在的时候且不是我们最疯的时候,我们一般玩一会觉得没劲就消停一段时间走了。往往是他在的时候肯定是我们最刺激、最有趣的时刻,那时的白天我们一小部分人大义凛然地进入学校,一般先观察他的虚实,敲着钱大爷的门,进入他那黑黑的屋里,说:“到西头玩渴了,来钱大爷这里喝口水,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拿起瓢从缸里舀上凉水就咕噜咕噜地喝下去,喉结伴随着水的下流有节奏地蠕动,顺便观察一下钱大爷在干什么?”那个时候的井水确实很好喝,很甜很凉,口感非常好,小时候没钱买饮料,吃饭的时候总是备一瓢水,美美滴喝上一口也是非常美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回家直接喝井水,就感觉不是那种凉爽了,总是有种发咸的味道。我们进屋钱大爷一般也不会说什么,他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听着那破旧的收音机,喝水出来那部分小孩会现在离钱大爷屋门口不远的地方继续观察钱大爷的动静。另一部分则是悄悄溜进学校,带着简易的工具,打开用钉子固定玻璃,传到高年级的教室里或者学校的库房里,一探究竟那里面的秘密,搜刮着我们想要的东西,大孩子落在教室的弹弓、木制小枪、水枪、好看的玻璃球,有时会搜出几份肉麻的情书,还有库房里各种彩旗、跳绳用的皮筋,这是如果钱大爷走出房间,就会学着猫叫、狗叫传递信号,让大家注意。记得有一个特别热的夏天,在教室里乘凉之后,偷偷从窗户爬出来,无聊地上个厕所,不知谁哪根筋抽到了,突然冒出一句:“看看女厕所是什么样的?”一堆人就小心翼翼地沿着厕所墙根往女厕所一步三回头地走去,再看看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抱着好奇的心态第一次进了女厕所,进入之后左看看右看看,异口同声地说:“这和男厕所没什么区别啊!”童真般哈哈哈的笑声响彻整个校园。也引来了钱大爷,感觉钱大爷突然进到这边来了,他任然迈着八字腿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我们走来,用他混沌的声音,向我们喊到:“你们这群小屁孩又在搞什么鬼啊!”我们紧张而兴奋地看着钱大爷,一溜烟地跑了,围着第一排房子和钱大爷兜圈子,在明知钱大爷跑不了追不上我们还挑衅地说:“老钱有种你过来追我们啊!”钱大爷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远远地望着我们这帮熟悉而又调皮的孩子,只是想着把我们混走、赶离校园,偶尔他的侄儿也会加入到我们这个队伍里一起调皮使坏。

      晚上在学校也会发生比较有趣的事,每每想到一群不同年龄的孩子能够聚在一起玩捉迷藏,小的7、8岁,大的13、14岁,有时胆大的女孩子也会参加,这就是在普通北方村庄的温馨之处,城里的孩子无法想象无法体会到的乐趣。采取石头、剪子、布确定捉的、藏的,一个闭着眼睛数十秒,其他的人藏,一般得找个一二十分钟,被找到的几个继续采取石头、剪子、布确定捉的,没有被找到的转入下一轮。小一点的孩子在地面黑的地方、拐角看不到的地方、树后,大点孩子传到教室里、爬到树上、在厕所的房顶上等等,偶尔还学个动物叫,或者几个孩子串通好调戏一下,刚来的孩子一般都比较吃亏,不知道套路,一晚上都是他在找,别人在藏。特别有女孩子的时候,没事扮个鬼脸吓唬一下,一晚上旧校区的各种喊声、笑声、哭声、猫叫、狗叫此起彼伏充斥着整个校园,这个时候钱大爷偶尔出来看看,一般也不这么管我们。还有一件比较开心的事,一般都是大一点的孩子带着干,小一点孩子跟着看,就是溜着屋檐下抓麻雀,大孩子准备好手电,他们自己用长杆、塑料网做个相当于袋子形状的网笼子,溜着屋檐下,慢慢地轻轻地网笼子随着手电的灯光向屋檐上的瓦上照去,灯光照着麻雀,麻雀一般不动,灯光一移走麻雀就会马上飞走,这个网笼子正好跟上,麻雀就飞到网笼子里,这个过程既激动又刺激,要求两个人配合要相当默契才抓的更多!然后把网笼子里麻雀抓住,放在我们小孩带着的纸盒子里,整个抓捕过程要保持安静,要不然麻雀早就飞跑了。偶尔会因为不小心,把屋檐下的某一块没有固定好的瓦片带下,叮当一声砸在地上,安静的夜空瞬间被声音划破,这种穿透力很强的声音会一下子把钱大爷召唤过来。他依然迈着不紧不慢的八字腿拿着那超强光的手电,巡视着他的领地,粗粗直直的强光照的眼睛都睁不开,这个时候他会大声地骂到又是那个小兔崽子抓鸟把房上的瓦给弄下来了,你们得赔偿瓦钱,明天就找你们家长。这个时候我们都跑的飞快,大一点孩子都很会跑,有的找个墙拐角灯光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有的直接躲到树后,有的直接跳墙跑到别人家院子里,然后藏在暗处观察钱大爷的行踪;小一点孩子一般一窝蜂地朝着各个大门跑去,先跑出学校再说。钱大爷拿着他那超强光手电,绕着学校前面的第一排转着,手电不停地照着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也在不停地变换着自己位置、角度,当一个孩子马上即将被发现时,远处的孩子有意地发出声响,吸引钱大爷的注意力,让钱大爷朝另一个方向找去,都生怕被钱大爷认出,明天告诉家长。在玩耍中,我们已经形成战略战术上共同迎敌、互相支援的有效策略,分工明确,各付其责。和钱大爷斗智斗勇的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见过钱大爷跑几步,无论我们多么耍横挑衅他。

      农村欢快、调皮、斗智斗勇的童年是城里孩子无法想象的,家长们忙于生计一般是不会管孩子,孩子的学习教育大多数情况下靠自觉。以前村里我们疯的很,一般中午都不按点回家吃饭,时间长了父母也不管了,中午饭点时父母一般在路口喊一嗓子,没人回应,说明我们不在附近玩,家长也不会再找了。一群童年二岁的孩子们精力永远是旺盛的,不知疲倦、不知累,上蹿下跳,村里哪家有什么好玩东西门清,那时我们也没那么矫情,出去玩磕着碰着只是觉得疼,但是也阻止不了玩的劲头,偶尔也哭一下鼻子,不过一般不会告诉父母,有时告诉了或许还会挨一顿揍。那时父亲说,你们孩子能这样疯一样的玩、想着法的使坏,只能到十二岁,十二岁之前各种调皮使坏,只要没有特别出格的事,大人一般生气着并开心着,一旦超过十二岁,再像以前那样调皮使坏是会挨揍的!

      在村南头的新校区盖好之后,我们就集体搬到那里了。长方形的新校区,只有一个大门,在西北角上,钱大爷也更方便看护学校了。校园的最北边是一排红色新砖瓦房,那是我们的教室,坐南朝北,分为上下两层,东边高的一层二年级以下学生用的教室,西边靠着大门的是高年级用的教室,比以前教室亮堂多了。出了教室门往南走个四五米,过了花篮墙就是大操场,快2米的高墙把操场围的严严实实的。因学校前面就是南山,挡住了视线,在新校区再看不到大铁桥上的火车了,只能听听它的鸣笛声了。只从学校搬到新校区,我们这群村北边成长的孩子似乎就很少来新校区玩了,这里安静了不少,同样钱大爷也很少去那个墙根了,他的八字腿似乎更不灵活了。

      小学毕业之后钱大爷就真的成了记忆中的钱大爷了,直到父亲说是老钱去世时,记忆中的钱大爷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生老病死人生之常态,我们村的“赶死队”年年再变,一来一走中蕴含着人生百态,讲述着他们不同的人生故事。

你可能感兴趣的:(“赶死队”之一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