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把侯轩掐得淤青,却没人来找我麻烦时,我就觉得他比一般人更有些意思。这是小学惯上来的毛病,蓉城的男性,无论老少,都有些“耙耳朵”,在女性面前横不起来,遇见嬉皮笑脸的男生,我都看不过,一旦他们越了楚河汉界,我就用指甲在他们手臂裸露地方,剜出一个深红的月牙。以前有个男生的妈就来找班主任要说法,是个娇小女人,绿色眼影晕满眼窝,一颦一笑写满廉价。骂起人来,还看得见黑色的牙渍。班主任手中转动着那根派克钢笔,是她的结婚酒席上,我妈托我带去的贺礼,她身边围绕着其他几个同学的礼物,有个叫小马的女孩,妈妈在俄罗斯边境做日用品生意,送了老师一个镶金边的红色套娃,在窗棂处屹立不倒。我盯着那只套娃看了很久,直到投下的云影将其覆盖,班主任才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回教室去做眼保健操。距我伤害侯轩已经过去两天,我时刻都在等待一个类似女人的出现。举目侦察,偌大的红蓝塑胶操场上立着一座主席台,红色大理石砌成,在它背后一墙之隔,是存放体育器材的活动室,那里向来是躲藏的好地方。体育老师正挺着啤酒肚从墙后的夹缝中拐出来,装模作样地看着秒表,不知在为什么计时。我朝西侧出口望过去,越过涂满蓝漆的小型看台,便是教学楼与操场相连接的空地,那里了无人际,使我感到安全。于是我坐在双杠上,心底开始盘算起另一件事,看侯轩在远处,摊开一本书细细地读。
在下节课之前,我必须朝他走去,解决那件事。
蓉城水土养人,侯轩也长着一张没有毛孔的女人脸,隔着阴郁的雾气望过去,他的手指几乎与苍白的书页融为一体,对比那些打篮球的男生,两者好像分别落在生活的阴面与阳面。班上的男生分为两拨,除了篮球队,就是羽毛球选手,远远能听见扣杀的风声。还有几个不上算的,爱往女生堆里钻,一起娇俏地跳皮筋玩。他们不止一次想引侯轩为同道,但侯轩总是在体育老师吹响哨声后,坐在主席台靠右那个黄金分割点上。我避开一个投偏的篮球,俩高个男生互相擂打着从我背后跑过去,掀起一阵热烘烘的酸风。几个女生扎着白色头绳,在侯轩背后玩五子棋。我走到他面前,把书挡下说,你给我把对唱改成诗朗诵,泰戈尔的。他眼睛没离开书本。“诗朗诵已经排了三个,弗罗斯特《路》,裴多菲《自由与爱情》,惠特曼那首《船长》,初三毕业生群舞一场,弗朗明戈独舞一段,还有独唱与大合唱。”
他抬起头,睫毛粘在肿眼皮上,“赵老师说过,必须要有对唱。”我说,那你找别人和你唱去吧。他说,没人报名,就该落到你和我头上。我说,那我也不能穿裙子。他眼光落在我耳后,像是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你也非穿不可。两天前,就是因为他这股不由分说的牛劲,让我的指甲技痒难耐。但当时他只皱皱眉头,继续誊抄确定的节目名单:侯轩与金宴,《Just One Last Dance》。
体育课让教室弥漫着汗液的酸臭。预备铃打响,赵老师穿一袭白裙站在讲台,几个男生故意高声谈笑,凌空抛接可乐瓶,黏腻的点子甩在侯轩桌上,他摸出一包绿色餐巾纸将其拭去,然后从我桌旁站起,手中拿着那张光洁的节目表。我踢了下他的桌腿:你真要这么交上去?我会搞砸的,你看我从头到脚,有哪一个细胞是合适穿裙子的吗?他说,就算你是男生也要穿。说完,就朝讲台上走去。我冲他背影大喊,那正好!我是男生,你就是个女的!他蜡白的背影和赵老师低声交谈,赵老师接过单子,绢黑发线边露出一个笑容。侯轩走回来,对我说,已经敲定了,今天放学后开始排练,不会留很晚,和值日生做清洁差不多。我小声说,你哪是赵老师的课代表,你就是赵老师的狗腿子。侯轩把书本和文具盒摆放整齐说,彼此彼此。上课铃响了,他坐得板正规矩,大喊一声,起立,敬礼,全班齐齐鞠躬,大喊,“老,师,好!”
整节课,赵老师都在讲解过去时与现在完成时的区别,我心底烦躁,摸出一本单词书默背,瞥见侯轩在做新概念英语的课后练习题。我从袖管中一点一点推出小灵通,发起短讯,穿插背诵R开头的词表。猛然听到赵老师点名,金宴,你来朗读这一段。我用小指垫在翻盖与键盘之间,将手机轻轻合上,缓缓滑进衣兜,留给赵老师看我茫然的发顶,这时,侯轩伸手飞快点了下课文第三段。我朗读完毕,赵老师点点头准我坐下。侧过头去看侯轩,他已做完一页习题,摊开的教材也记满笔记。接下来几节课,每当男老师说些无聊笑话时,他就垂下眼睛露出一个微笑。只有我知道那是障眼法:他偷偷在桌底下写着其他作业。到了放课前最后一趟晚自习,他已提前做完所有作业。认识他这一段时间,他背上书包回家时都像走在云里。我在他旁边愤怒地将翻盖打开又合上,或是对着短讯傻笑,试图拉低他的效率,但他始终无动于衷。
好歹挨到傍晚,值日生擦黑板的白灰扬在大片光晕里。我把校服系在腰上,伸长脖子努力眺望后窗下的那片车棚。侯轩把打印好的歌词放在我桌上,问,你在模拟穿裙装吗?我摇摆几下,说,哎呀,你不提这回事,我都完全搞忘了。不好意思,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有正事要做。我用两根指头将那张白纸捻起,睥睨一番,又松开,任凭它落在湿润的地板,染上污渍。侯轩说,我必须带你排练,如果你要出去,那我也出去,反正只是对台词,划分每人该唱的段落,地点在哪里我都无所谓。他把那张纸捡起来,吹了吹,又用橡皮擦去擦干掉的部位。“穷爱干净,”我骂他,大步朝楼下走去。
下午男友发短讯告诉我,今晚他们要堵一个人,让我在这个人的摩托车上动点手脚。我踢开在蓉城阴雨天里沤烂的报纸,很多已经牢牢漆在地面,踩上去不声不响,天然为干坏事的人打掩护。我找到那唯一一辆漆黑锃亮的大家伙,蹲下来,开始研究气箱和轮胎。很淡的机油味和阳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填满我的鼻腔。“你在干嘛,想偷车?”侯轩拿着两张纸在我头顶指指点点,尖角戳在我的发旋上,疼得我把一旁自行车的踏板打得飞转起来,一时间两个部位都承受着攻击。我骂骂咧咧,朝他手中的纸抓过去,他把我扶住,看我气得嘴歪眼斜。
他把纸抖在我眼前说,分段已经弄好,你要是不好意思,不唱,先朗诵也可以,朗诵你总会吧,但早晚你得唱出来。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哼唱起来。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外表如弱柳扶风,说话尖声细气,唱起歌来却有种意外的沉稳、悠远。晚风把他的歌声送往高处,藏进桌椅的碰撞和值日生们稀疏的脚步声里。我被这歌声打动,直到我看见他森白下颚上长着几根疲软的胡须。我打断他说,你都不刮胡子的?这也太丑了。他停下来说,家里告诉我,胡子越刮越粗。就和你这头发一个道理,你老是留这么短,今后就会越长越粗,变成梅超风。趁他说话,我把摩托轮胎的气阀拧开,咝咝的漏气声,很像一个腼腆的人在喊牙痛。我把指尖的机油全抹在那张白纸上,一边默读歌词,一边注意车棚尽头的人迹。“跳完这最后一支舞吧,在我们说再见之前。当我们摇摆和转身之际,这就像第一次相遇。”
这歌词真恶心,我评论道。侯轩瞪大眼睛说,恶心?我看你是根本不懂爱情。我说,是,就你懂?你晓得吗,同学背后都传,赵老师喜欢你呐,每节课表扬你的次数以二的次方递增,我们都快听吐了。你们这种爱情,是不是叫忘年恋?侯轩上下牙嘬在一起,点着手指说,你们思想真是猥琐,龌龊!赵老师爱护同学,而我对她也没有一点意思。这下轮到我感到奇怪了。赵老师长得标致可人,那些打篮球的男生常把头凑在一起,讲一些关于她的下流笑话。我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觑着眼睛问他,连赵老师也不能入您的法眼,您该不会喜欢男人吧?他把眼睛瞪得更大说,我不是同性恋!我既不喜欢赵老师,也不喜欢任何一个男的。为啥子就非要去喜欢谁?在我看来,我爸妈也不是互相喜欢。他们宁愿去喜欢一个作家、音乐家,甚至是科学家。我只是觉得赵老师长得不错,从纯粹欣赏的角度,像欣赏一幅画那样。我说,你爸妈怎么会不喜欢彼此,那他们为什么结婚?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喜欢?
“他们从不……”
他的抢白被一阵刮擦声打断。我瞄准墙角一摞碎红砖,像翻身上马一样单脚起跳,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了临街上。拴在腰际的校服沾染上了大片白灰。矮墙另一头,我听见有人正厉声质问,一边窃喜,一边遛回教室取书包。挎着书包走近校门时,发现侯轩还被一个胖子拦在当场,也不说话,只静静承受着对方飞溅的唾沫。车棚和矮墙把他夹在中间,简直要把他挤瘪,属于我的那张白纸还静静地躺在红砖旁。也许是胖子骂声持久,让他感到无聊,他耸耸肩,朝我这边看来,我一时无处可躲。我看见他捏着纸张的手指动了动,以为他要指认我,我在原地飞快地摩擦了好几下,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把书包挂在单杠上,坐在操场,哼唱他刚刚练习过的旋律,风声把我整个拢住。过了好久一阵,我才看见胖子一顿一顿地推着爱车走了,侯轩背着书包下楼时,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我想胖子的唾液量可真是非同小可,堪比梅雨。他像个先知一样朝我走来,把纸递给我,这张歌词单子真等于他的命根子。我问,胖子没给你两坨子?他摊出两手说,没有,我给他看了双手,干干净净,告诉他是某个混混干的,翻墙跑了,我只是恰好来取掉在车筐里的东西。我摇头说,可惜!真可惜!胖子本来可以一拳一个你。然后我和他一起笑起来。我挖着眼角:不过谢谢你没有出卖我,也是完全想不到。他说,你那一手哪里学的?唰地一下就翻过去了,这身手,我只在奥运会跳高比赛的转播上见过。
要和他解释这项身手,我不得不和他追忆起往昔。
我说,我的小学距我家有三条街区的距离,在背阴处建有一片广袤的风雨回廊。每天清晨,我把校服系在腰上,穿过弥漫着雾气和蜂窝煤味的街道赶去上学,在门口被保安喝住,让我将披散的头发束起,穿戴整齐。我用细长眼缝骂他,然后一脚蹬在半人高的碎红砖上,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风雨回廊的尽头。那是段安逸的日子,从我的落点往教学楼看去,一根根白色水泥廊柱夹道而去,像一排忠诚的卫兵,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欢迎我的到来。极目之处书有“正直、博学、求实、创新”八个大字,泛着一点亮光,但走近看,就能发现许多地方早已剥蚀。
五六年级,我的多数时光都消耗在那条连廊的黄蓝双杠,下课铃一响,我的小伙伴们就带着《麻雀要革命》和一些言情杂志,朝我围拢过来。我时常缺席一些废话连篇的课程,例如语文课、思想道德课,但老师们从不对我产生怀疑,他们一看见我手臂上反光的三道杠,就知道,我准是又要和大队委的胡老师去出板报了。这个胡老师,是个精干女人,所到之处都是香风,粉面刷得像白墙。其实我对老师也曾存有一点敬畏之情,但听和我竞速双杠的语文课代表小陈说起,老师曾语重心长地劝诫她,让她少和我玩儿,因为我和胡老师一样,总是“妖精十八怪的”。从那以后的语文课,十堂里有八堂,我都一个人在单杠上玩倒吊金钩,或者铺块手纸坐在地上,读丹·布朗的小说。小说里夜雾弥漫的伦敦真是像极了蓉城,让我无比向往海德公园里羽毛湿润的白鸽子。我也尝试过一边倒吊一边读书,但这纯粹是个自戕之举,血液倒流使我眼冒金星。女孩小马曾经试图模仿我的举动,她端着书本,脸颊通红,就在我们讨论,麻秋秋到底应该选择金映明还是蒙太一的时候,她直直地砸在了地上。她的红脸皱出几个怪异的弧度,低低呻吟了几声,然后爬起来拍拍屁股,走回教室上课。
到了毕业升学时候,我到郊区的双语实验学校参加入学测验,小学时的一个红脖胖子也在队伍中,他曾借一盒水彩笔向我表明心意。张榜后,我的英语考了第一,但由于在奥数一科上,离达标线差了一百来分,胖子遗憾地与我失之交臂。爸妈花了上万元的择校费,将我送到这个离家不远的地方,和你成了同学。
他听完这段始末,感慨道,你的小学还真是丰富多彩。我说,你的词汇量还真是贫瘠。他又问,那你刚撅在车棚那里干啥子?
当我说出“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他吃惊得差点倒在操场上死了。
我说,这有啥子稀奇?
在蓉城,那些天生懂得利用自己笑容和身段的女生,在月经初潮后,都会无师自通,和那个过去在院坝里疯跑的自己告别。她们的男朋友,有的来自理发店,刘海遮住上眼睑,细弱的长颈上兜着银链。有的则在干热的夏季傍晚,成群结队地赤膊走在街上,炫耀自己毫无意义的乳头,步态就好像在炫耀自己的平衡能力,他们挑准那些四眼田鸡,提走他们的零花钱。
我继续说,既然你今天你帮了我,你可以提个要求,想要捶哪个不顺眼的,我都可以让我男朋友出手帮忙。推荐你选择打篮球的小何,就是他一直传你和赵老师的疯话。侯轩摆摆手说,不用了,我那也不算帮你,你和我,把圣诞节那天的英语节办好,就行。
为兑现诺言,我每日留下与侯轩排演歌曲,渐渐班上有人传出闲话,我们不觉有何不妥,倒是有个名列前茅的女生,外号春雷,因她平时老是惊炸炸的而得名,急赤白脸地跑来向侯轩表白,当时我正细细将一袭鼠灰色亮片裙在课桌上抚平,春雷两条胳膊,白软肥厚,径直砸在侯轩桌上,粗短手指下按着一张精致卡片,留下羞惭眼神后跑开。我看着侯轩把卡片小心夹在铁文具盒里,清洁小组中,几个留守的方腮男生见状,闹得更凶。侯轩表情如旧,耳根却煮熟一样红,我问他,“老天爷,你不会对春雷有点意思吧?”他很高的花间上渗出细汗,但就是不说话。他的无动于衷倒让我着起急来,一时把话头也给丢了。我胡乱翻了几把裙子说,换衣服换衣服,练歌!
这段时间我们都已脱稿,借来活动室钥匙,换上礼裙与燕尾服,到主席台上走位排练。衣裙是我妈年轻时在迪厅跳舞穿的,无袖吊带,一袭长裙铺满亮片,在迷幻灯光下眩得人睁不开眼。它曾紧紧裹住我母亲的躯体,在那些二流子的口哨声里,发出清脆的摇曳声,让每一个听见的人都荡漾在郁热的南方夏夜里。但它如今箍着我,就像箍着一条死鱼,拖尾不停绊在我的前脚与后脚,急得我出了一身腻汗。我从空无一人的活动室里迈出,沿着主席台的背部穿过甬道,像在穿越一个拥有金色尽头的隧道。亮片击打脚趾,让每一步都带上痛痒。当我终于适应户外盛大的夕晖时,我看见红旗正招摇在晚风里,尽管它平时总是垂落如一块肮脏的破布。穿西装的侯轩站在主席台上,他纤细的身材因制服的勾勒显出果敢。在那之后的无数夜晚我都在回想,只要是个男的,穿上西装都会帅上三分,男的莫不如此。
他单手撑着红色大理石地面,把自己一条腿一条腿地送往地面。我双手插在被束腰勒得像脖子的地方说,我不想穿这个。侯轩站定了,我才发现他高我一个头有余,他俯视着我,眼珠一动不动,“好看”,他说。我抱着双臂,露出酸到牙根的表情。真的,他说,然后搔了搔头皮,“只是可能长发会更相配一些,长卷发。你觉得要不要借用一顶假发?”我的身手被裙子牢牢限制,根本施展不开,我猛吸一口气,嗅闻到空气里有晚香玉的味道,才平静下来。就这么办吧,侯轩说,假发的事我去找活动室和校团委文艺部问问,咱们先来彩排。
他又摇晃着翻上礼台,半蹲,示意要拉我上去。我扭捏着,从台侧的楼梯提裙拾阶而上,耳边传来他催促的声音。等我终于扶着幕墙站定时,我看见侯轩正逆着落日与晚风,面对他所有假想的观众,微微抬手,发出沉稳嘹亮的诵声: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回声跟随着风的脚步。泰戈尔《飞鸟集》,他转过头对我说,这本来会是个好节目。
我已不记得那天的排演如何结束,只知道那是转入深秋前,最后一个有着余热的日子。套裙里的汗经风一激,唤起我全身的鸡皮疙瘩。在圣诞节到来前,我都坐在侯轩旁边不停干咳。春雷来得越来越勤,对侯轩嘘寒问暖,送板蓝根与医用口罩。男友记挂我的病情,每日从体校溜号,越过矮墙扔进一个鼓胀的暖水袋,砸在车棚的纸板地上,发出肚皮摇晃的水声。开始时我还会去捡起来,留待放学时还给他。后来我就不去捡了,他听我袒露,水袋还孤零零地躺在车棚里,猛转了下电动车车把,人因为惯性直接躺倒在座椅上,人字拖飞出老远。他从皮座椅上撑起来,指着光脚杆上的结痂说,老子,不管和胖子打架撂下的腿伤过来,结果你还不领情,金宴,你真的可以,我说,不是我拦着,我兄弟些早就骂你是个瓜婆娘……”
他说话时,胖子正巧从校门口推着车转出来,他用大脚趾把拖板鞋夹住,一阵电流声之后,已经开出老远:老子不伺候你了!
他的声音和脸上青春痘的残影还留在原地。
虽然他甩下狠话,但这之后,仍旧用小灵通与我断断续续发着短讯。偶尔他也会佯醉打电话来哭上一场,见我不表态,他就整日在我学校附近转悠,打劫了班上一两个瘦小的男生。
圣诞节当天我早早醒来,走在上学路,黑暗才渐渐从街道两旁退去,灰蒙蒙的日光浸透沿途苍老的木质楼房。经过学校临街的报刊亭时,我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一天晚上的情形。我向老板确认《知音漫客》没货后,买下一本《最小说》,侯轩先是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看我朝他扬扬下巴催他离开,他才温吞地对隐在黑暗中的老板说,新一期《外滩画报》到了没?老板声音浑厚,“到了,每期都给你留着的。”钱货两清后,侯轩拎开油墨味极重的纸张就在书铺上看起来,上面的图片如蛇一般靓滑。我凑过去说,啧,字都没有,文盲,有什么好看的?侯轩把我的头推开说,当然是为了了解趋势。我正想骂他故作深沉,一只体毛旺盛的手臂夹着一张粉钱抻在我眼前,“老板,老规矩,一张完美世界点卡。”那条手臂绕过我的后颈窝,搭在我僵硬的肩胛骨上。
侯轩与我对视一眼问,“这是哪个?”
“她男朋友。”我头顶的声音说。
“哦?哦。”
侯轩解下后背的书包,开始把零钱和外滩画报缓缓往里塞。那条手臂张开五指按在画报上,掸出几下,然后那个声音说,“不用收了,我帮你收着。”
如今我一边咳嗽,一边捏着手中的外滩画报,回忆着那黯淡的情景。他几乎是畏惧又恭敬地将东西双手呈上,好像我与男友是一对暴虐无度的君王与妃子。寒风促我猛烈咳嗽,冷风灌进憋闷的前胸,疼如刀割。我按照侯轩的嘱咐喝了一周多的冰糖炖雪梨,但咳起来还是要把眼球也咳到地上。
到教室后我把画报周正地摆放在侯轩面前,如果他此时在用餐的话,我几乎已经在他面前叠好一张天鹅状的餐巾纸。同学散落在教室各处,吹着彩条纸喇叭,碎飘带花花绿绿铺了满地。雾白窗上,有人用喷绘雪花画了裸女、丘比特之箭和一些无意义的英文字母。我坐下来,青绿色的铁质桌肚里放着一顶假发和一卷磁带。
我趴在桌上枕着左臂问,你昨天那么怂干嘛?上次面对胖子不是很勇敢吗?侯轩本来也趴着,现在坐直了,两手垂在弯曲的膝上。“我见过你男朋友。有次放学在拐角处,他抢一个低年级生的一辆死飞。那辆死飞周身雪白,轮胎是冷清的荧光绿。他把那小孩从车上拽到井盖,一块砖往别人裸着的踝骨拍下去。那人在井盖上蜷了很久。”我仍旧趴着,“那是踝骨,又没拍他大奔儿头上,不是致命伤,你怕啥子?再说我也在场,难道他会当着我的面和你过不去吗?”
“我很怕痛的啊!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说这个。我考虑到你的咳嗽是好不了,把咱们之前一次比较理想的彩排,刻录进了这卷带子,应该是这卷,下午直接放。假发我也给你借来了。”我一边在心里骂他女气,一边忍着咳嗽问,“假唱?你是想让我死在主席台上。”
我把那顶假发在手上撑开。真丑,满头稀乱的碎卷,和春雷的发型倒是很像。侯轩说,“连领导离台子也有段距离,没人能看出你在搞什么名堂。”我说,“你给我搞这顶发型,比春雷还丑!”他把背挺直了,声音像铁块坠在空气里,他说,不丑。我说,那你去和她搭伙唱呗,她不是唱那首昨日重现吗,她倒是中气足!侯轩说,她确实唱得很好,就是发音上有一些瑕疵,之前我也帮她校过了。
直到上台前,我都一直拒绝和侯轩搭话。我披着羽绒服偎在充作后台的活动室里,小太阳取暖机将室内照得通红,一些瘪掉的足球、篮球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我看着侯轩跑进跑出,甚至用小舌头卷着别针,帮春雷固定那加大码的戏服。多余的布料在身后堆叠隆起,她两根白软手臂垂在两侧,肥短得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剑齿龙。
外头下起了雨夹雪,主持人的闷声传到室内,夹杂着雪融化在收音罩上的沙沙声。我把发丝一根根从那顶卷发上拔下,挽在指间,发质强韧,摧折不断,把我的食指勒得充血麻木。上台前春雷捏细了嗓子对侯轩笑,五短手指灵活地在她的耳发间翻飞。突然,她止住笑容,有些为难地低下头冲侯轩说了些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对侯轩胸袋插的那张方巾说话呢。侯轩露出愕然的样子,点了点头。春雷立刻雀跃着拍手,那几十个别针在她宽厚的背部起伏波动,她翘起一只兰花指抚在胸口,深吸一口气,对侯轩一笑,提起裙摆登台演出。
侯轩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感觉如何。我一言不发,看橙光倒映在他的山根,寒冷让他的双颊布满蓝青的血丝。这时春雷的歌声从窒闷的甬道里挤进来,她唱着,When I was young I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 I’d sing along, it makes me smile……
不由我不承认,春雷有一个好嗓子,在这副旋律里现出醇厚的柔情,和她本人惊风扯火的做派格格不入,这就如阴柔的侯轩有朗健的歌喉一样。他们的共同点也许比我了解得更多,都是老师的宠儿,或者说眼线也行;都踽踽独行,在班上没什么朋友;每天清早都会在人烟稀少时抵达教室,做装腔作势的早读……但侯轩到底是和她不同的,侯轩做这一切并不会让人感到可厌。
Every shalalala……春雷唱着那耳熟能详的沙拉拉声,像季风吹过树叶。“想什么呢,快把行头换上,咱们该上场了”,侯轩拍打着我手中的卷发,我才发现,我的脚底已经堆积了一团死气沉沉的乱发。春雷在不远处又化身为母鸡,开始“喔哦喔哦喔”地抒情。我把卷发一头套上,顿觉有了两个头的重量,一些发丝将我的脸颊抚得瘙痒难耐,一些搭在我的眼皮上,我用半明半暗的视线看侯轩在活动室的出口端起了一只手臂。
我挽着他走出去,纷纷扬扬的雪点子落在我的假发上,像鸟羽落在它们温暖的巢里。漫天清亮的光线,让天空显得很低。我踏上主席台,脚底湿滑让我扣住侯轩的手暗自使劲。音乐的前奏响起来,和应着我怦怦跳动的心房,我看见台下一排陌生的领导的笑脸,他们看起来不再像风纪检查时那样严肃,他们常年被茶垢、烟渍的牙齿,在此时,也毫不吝啬地朝我们露出赞许的微笑。我勾着侯轩的手指,颤抖着,唱出第一个音节,我听见一个莽壮沙哑的嗓音和一个动人声音碰撞在一起,侯轩也勾了勾我的手,我这才想起,我并不需要唱出声的,我只需要摆出最积极的表情,对准每一拍的口型。我和侯轩交换一个狐步,听见他的歌声从话筒中潮热地传出,紧接着又被那个温柔的声音冲散,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歌声也可以这样动人,我一向认为它只是单纯的不走调罢了。都说人所听到的声音与别人听到的不同,看来此话不假。我的手脚暴露在凝滞的冬日季候里,却一点不觉寒冷,青黑电线上站着一只麻雀,微微抖着,一点水珠挂在它的喙上。我在转身时吐出一个紧憋的咳嗽,回头又接上下一句的嘴型。那卷磁带从副歌进入了舒缓的间奏,那温柔的女声又呜呜响起来,我和侯轩跳起一小段最简单的华尔兹,这是他教我的“第一锁链步”,我妈评价说,这和他们那年代的“三步拍”很像。这时,女声从呜声转入了抒情的吟哦,在我和侯轩交换位置后,我的后脑勺一阵发麻,我突然认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像老母鸡一样聒噪的声音,此时正借由卡带与音响,填满这片操场的每一处缝隙,填满每一朵疏松的阴云。我扶住侯轩弯腰猛烈咳嗽起来,一些眼泪呛咳在我的外眼角,等歌声转入了云霄般的最强音,我也久久地没有直起腰来。主席台下发出议论的响动,我有些苦涩地想,这下,全校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假唱了。歌声翻越最高处转向低音渐渐消弭,台下窃窃议论声逐渐大了,最终沦为一些刺耳的哄笑,透过扭曲的余光,我看见领导拍桌而起,眼睛鼓胀在方框眼睛背后。冷风从我的耳畔肆虐而去。
那顶蓬乱的假发瘫倒在肮脏的雪水里,一些肢节还在水中自发地游动。
我撞开侯轩,躲入活动室将羽绒服夹起,又经那条夹缝路匆匆离开。头顶的一线天洒下阴郁的光线。雨夹雪已经停止,裙摆的亮片被我的中跟鞋凶狠地踩落,散在浮着一层薄雪的地里,泥水溅上我的脚趾,每走一步都因打滑带来脚踝的痛楚。我走到操场入口处低矮的看台背后,不知该站着还是蹲着,一两个女生一边谈笑一边从我身旁甩着手跑过去,她们看了我一眼,笑声大起来,又用手去遮被风吹起的刘海。在这里能听见主席台的骚动已经平复,合唱队唱起了高昂曲调。
我捡起一片落叶擦擦脚趾,又将它碾碎。我拿出小灵通,拨通了男友的电话,问他是否还记得老规矩,放学前过来一趟。
中途大概有十三个人跑出操场去上厕所,我直直地盯着每一个走回来的人,直到每一个人都不敢回视。在没有人经过的时候,我就把手机翻盖弹开,瞄一眼时间,再啪地关上。合唱过后是舞蹈节目,我不时听见观众丛中传来克制的惊呼,但没有画面的音乐只让我感到漫长。我开始思考男生漆皮鞋上的白袜子和女生们隆起的蝴蝶骨,突然我觉得,这彻头彻尾都是一场拙劣的模仿。过不了多久,男生们会回到活动室,烘干他们被汗水濡湿成黄白的袜子,女生们会将粘着汗毛的暖宝宝扔得满地都是。到了明天上午,他们又都将穿着肥大的暗蓝色校服校裤,远远望去,根本也不知是男是女。
最后一首诗朗诵送走了晚归的倦鸟。住校生食堂已经开饭,领导们在天色转暗前就互相点头、握手、拍着对方肩膀,大步流星地离去。一些有反骨的男生鬼鬼祟祟拎着塑料凳提前退场,赶去抢饭。合唱队与群舞队的男女按性别回归了彼此阵营,把领结或白手套塞在侧兜。一个合唱队的女生看见了我,她满脸焦灼,好像是真正在关心我地说,活动室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催我快去把礼服换下,弄坏可惜。我朝主席台远远望去,活动室静静亮着一盏黄灯,照亮门前七零八落的空塑料瓶,像一个寂寞的人造黄昏。
我进门的时候,侯轩正用双手支着头坐着,春雷背对我蹲坐在一只篮球上,正背手去取她背上那一串串别针。侯轩看见我,问我去哪儿了,又说了声对不起。他说,他拿错了带子,原本都是没有标注的空盘。这一卷,是他和春雷在录音棚录的小样,英语节之后要代表学校送审,参选蓉城英语风采大赛。
我站在门口,把风孔死死堵住,久久不动弹。春雷漫不经心地把别针在檀木桌上排成一列,它们亮晶晶的,像一些希望,静静躺在一架卡带机的旁边。
“你终于回来了呀!他好等你呢!快点结束吧,我俩还一起去吃完饭讨论参赛事宜呢,啊。”她朝侯轩滑稽地挥了挥胖拳头,然后朝我压过来,鼻息喷在我的发顶说,“让让啊,我们得出去了。”
我就让开,把男友和他的一群下手让进了活动室。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挤进去,后一个的脸贴着前一个人的后脑勺,有的还在原地抖动般地跳着,他们硕大坚硬的骨架把我挤到门框上,磕住我的眼角,使我闻到久未擦洗的锁锈味。最后,他们挤满了活动室的外间,剩我一个人站在门楣,侯轩与春雷像两个惧怕打针的人站在他们面前,背靠黑色球架,里面装满了满满当当三架球。
那个再度被我称作男友的人,把一颗燃着火星的烟蒂扔进了腿丛中,然后他掏掏耳朵,吹掉小指上的耳屎,“兄弟,又见面了,上次忘记告诉你了,”他把头伸出去贴近侯轩,“你选的书,真他妈的难看。”几个小弟捧场地发出几声哄笑。男友继续说,“但看难看的书也不是就该死。今天我们也不是来找你的,我们来找她。”
春雷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手在那件大码戏服上抓来抓去。
侯轩很小声地问,“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男友走上前一步揪住春雷的头发,使她仰着头张开大嘴。两声脆响过后,活动室里静悄悄的,男友提着春雷的头说,“瓜婆娘,牙齿和口水嗑到我手上了。”
春雷爆发出呜咽声。侯轩说,“你快把她放开,这里是学校,活动室,活动室里有监控!”
男友一手把他推在球架上,一些球受了冲击掉落,四处弹跳。
侯轩四仰八叉地躺在球架上,接着用手缓缓摸了摸自己的尾椎骨。男友的头朝前伸出,然后上下耸动了一会儿。他提起肩胛,他把春雷揪到侯轩面前,春雷低着头,她的抽噎声断断续续。
“我累了,”男友说,“你来帮我提着。”
侯轩脸上写满茫然,好像男友在用另一种罕见的语言与他沟通。
男友“嗯”了一声,示意侯轩反应的时机到了。男友叹了一口气,“唉,我也不想太为难你们。江湖规矩,一般不打女人。”
“但她惹了大哥的马子!”
男友向后撂了一腿,那个插话的小弟憋着内八字说,“嫂子,嫂子!”
男友用左手将侯轩扶起来,帮他掸掉肩上的灰尘,又熨平倒拐子附近的褶皱:“这样,你往她脸上啐一口,再骂一句肥猪,”男友朝后环视一周,小弟们争先恐后地以笑来附和,“我们兄弟伙些,今天就收工。”
说完,他把春雷的头拖到侯轩胸前。
就算是站在门外,也能听见侯轩粗浊的呼吸声。男友此时嘬起口哨哼起一首不三不四的曲调。我抬头朝夹缝中的一线天望去,起风了。一些霞光从颓唐的云片中涌出来,整片天空中流云破碎,低云飞渡。
我半眯着眼睛回到平视的角度,男友的哨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此时侯轩正抓着春雷的头,春雷不再因恐惧而皮肉紧绷。她现在看起来非常温顺,任凭侯轩引着她扬起头颅,她甚至颇为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男友抱着手臂,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人群中一些小弟抖起腿来。侯轩鼓起双腮,做出一个吐痰的动作,但他的嘴就像一个漏了气的阀门,唾骂变成了嘶哑的笑,一些唾沫星星点点、有气无力地落在春雷脸上。
男友摆摆手。“好了,大声说出来。吼出来,越大声越好,要有激情!”他甚至挥舞起了指挥家的手势,茂密的鸡冠头前前后后地跃动。
很长时间的沉默,侯轩的喉头甚至掠过几丝不易察觉的怪声。就在所有人僵持不动的时候,背离我最近的那个人伸出了右手,用手指抚弄着桌上的别针,他的小拇指因冻疮高高肿起。也许觉得场面平淡,或是手中的花样太过乏味,他把曲别针一个个挤压变形。旁边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伴着极低的嬉笑擂了他一拳,并指向桌面上那架沉默的卡带机。男友站在最前列,开始发出唉声叹息的声音。接着,那双红肿的手伸出了中指,按下了卡带机的播放键。几乎只是那么温存、轻巧的一下弹压,我看见侯轩涨红的额顶爆出青筋,嘴巴扭送出两个难以听清的字眼,同一时间,卡带机启动的巨大噪声像一道从平原深处驶来的闷雷,顺着广播炸响,整个活动室,整座校园,都又响起了他们两个那缱绻动情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