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魂》(44):重回首往事堪嗟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实打实地说,在童年岁月里,何大顺对他这个半路捡来的妹妹,是尽了哥哥的义务的:春天给她用柳条儿做叫叫,夏天给她逮知了,秋天时候把破袄给她穿,冬天时候烧个地瓜,他和二顺分一半,冬青自个儿能得到一半。他也因为冬青不听他的话,打过冬青一拳头,现在大顺悔得很。

大顺设想,要真跟冬青成了亲,入洞房那天晚上,一定叫冬青还回一拳头,哪怕两拳头也行!这些年了,这笔债,也该有点利息了。大顺沉浸在自己也表达不出的情绪中,心里又乱又慌又甜又急切,下牙尖轻轻咬着上嘴唇儿,鼻子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二十二岁了,大顺还是头一遭这么想着娶媳妇。他恨不得扑到冬青跟前去,哪怕说一两句寻常话,也是求之不得的。两脚好像不听使唤,半天挪不动窝儿;跟着,心突突突地又惊又怕,唯恐有人把他那深藏着的秘密看穿。到棒棰川这一年,他对冬青有过思念,却不知冬青对他如何,大顺不敢猜。大顺啊,不敢前进,可也决不肯后退。要是有那么一个合适的机会,他会豁上脸去跟她说个明白。他在等待着,谋划着,幻想着。

大顺所呆的东屋没掌灯,对面大炕的通屋子深处,有一杆烟袋滋滋啦啦响着,烟袋锅儿忽明忽暗,像一只诡谲的眼睛,在偷窥大顺的心。

何大顺背后,在屋子深处,先是传来一声咳嗽。何大顺压根儿就没听着。半天,又是脚踢木匠家什箱子的哗啷声。

何大顺也没听着。他在朦朦胧胧的紧张中,仅仅觉出耳膜儿一震,还继续两眼直勾勾地发呆,以至于身后缓慢沉闷地响起拖沓的脚步,他都没有发觉。直到他爹何贵搡了他的膀子,他才闪过神儿来,眼睛登时闪耀出恐惧掺杂着烦恼的神色,酸唧唧地一抖膀子,问道:“干啥?”

“我说,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的?”何贵小声地用愠怒的语调斥问,“我叫了你多少声?”

“谁听见来?”何大顺像被惊了好梦似地不耐烦。

“你魂叫鬼领去啦?莫非得老子扯耳根豁嗓吼?”何贵生气的时候,他那老是麻耷着的大眼皮才能得机会抬一抬,平时,连儿子也难见他的眼神儿。何大顺借着布门帘布丝儿滤过来的微弱的灯光,看见爹在用眼睛追问他,他低下头,不敢正眼瞅,靠向通铺大炕的炕沿边儿。

何贵迈着不规则的拖沓步子往大儿子跟前凑,一半对自个儿一半对儿子说:“过了长江光脚,到了山西喝醋。既是进了这棒棰川,就得在这个埝儿上打谱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自个儿得有个小九九。你在这地面上根基浅,以多拿劳金为根本,别图那虚名声势。咱跟你鲍大爷家不一样,人家是老把式,人缘又热。咱们呢,要的是安生的小家日子。你听见没有?”何大顺没吱声。

“咱们跟你战大叔也不一样,他是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闯荡了快一辈子,死活不想,有口酒就痛快。咱呢,还要娶妻生子,繁衍家口,传宗接代呢!你听见没有?”

何大顺还是没吱声,他揉着被炮仗崩了的手指头;手指头在生新肉皮儿,怪痒痒的。

“你他娘的,哑巴啦?”何贵的大眼皮又抬起来一回,何大顺因低着头,没看见爹眼里的怒光。何贵喘了口气,接着说:“你跟你老子沾光,学了个木匠手艺,干嘛还挣那种干粗活儿的劳金?没算算,去年一年,你才挣了几个钱?”

“那也比在山东老家收入多!”儿子到底开了口。

“放你娘的屁!那是山东,这是关东,大连口,芝罘(烟台的旧称)码头,中间隔着海呐!这儿木头多,木匠活儿盈手满,可你上一年给老子捎回个瘪瞎瞎的钱包包,也有脸!还说?”何贵的胃口能吞金条元宝,比他大儿子大得多。

何大顺虽说跟他爹不一样,可有这么个爹,天天薰,天天染,原本干而洁净的心也慢慢镀上了一层钱锈,就是关着年轻人要体面的一层,不肯过大格儿。他这会儿对爹说:“我是鲍大爷给带出家门儿的,鲍大爷的面前总得交待得下去才中呢……”

“倒是句人话。”何贵口气软下来,思忖着,“咱们是得对得住人家……可咱们抛家舍业离故土,总得有点图喜吧?咱们跟他过日子的派头不一样,也就不能全照他的道儿走。”

何大顺到这会儿,才把自个儿的打算在爹跟前露了口风:“这,我寻思过。今年冬就是你们不来关东,我也想挪个地方干,不在林业局死抠那个低劳金,可又怕鲍大爷他……”

“活人能叫尿憋死?不会想个谋略?”何贵指点着儿子,“事在人为,人要为事。再作难,天下总有过难关的招儿,可不知哪个埝儿劳金大?”

“要说劳金,还得数天源。再说,天源在棒棰川字号里拔头份儿,一方地头蛇,林业局还得靠人家帮衬呢。”何大顺说。

何贵听了作奇:“咋?公家还抵不过私号?”

“林业局新开张,又是按节令雇人干活,一卡套,人马全退。天源不同,啥都经营,常年有买卖,常年雇劳金……再说,字号年头多了,跟屯堡人牵着老关系,势力大着呢。”何大顺说着自己的见解,“林业局就是压过天源,那也是以后的事儿。”

何贵听了儿子的解释,不知真懂还是装懂,哼儿哈儿地点着头,多少还有点高兴,因为儿子说了些“经营”“关系”之类的新词儿,他于是得出结论:出外闯荡是出息人。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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