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是一只猫。

两年前那个柳絮飘飘的季节,娜娜跟我说,要养一只猫。我坚决不同意,倒不是因为我对猫有什么偏见。

我俩恋爱已经五年了,现在还租住在出租屋里。这两年看过的二手房,有的都已被买下的房主挂在房产中介的玻璃大窗上就要变成了三手房。关注过的楼盘,早已由一大片钢筋水泥的工地变成了灯火通明的温馨家园。房子是结婚的充要条件,至少在我们这个三线都算不上城市里这个结论成立。

这世间的羁绊已经太多,又何必再自结一条缚绳。虽然养一只猫增加不了多少开销,但我更害怕的是那潜移默化,慢慢渗入你脑子里的感情,一旦蔓延就挥之不去,难以戒掉。

八岁那年,父亲跑长途回来带了一只小狼狗。那几年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我每天抱着它在被窝里睡觉,吃饭的时候夹出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几块肉趁我妈不注意的时候喂给它。我看着它从板凳那么大慢慢长大到我的被窝再也装不下它。

后来不知道具体的哪一天,它开始不好好吃饭,嘴上生了疮,我放学回家后的呼唤也只是引起它不太波澜的回应。拖了一个星期后,我求父亲带着它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看兽医,但已于事无补。

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它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我哽咽着轻声呼唤,它用尽全力的摇了摇尾巴,十几分钟后再也没有了回应。母亲说,它努力的坚持不咽气,只是等着你回来最后看看它。

那天我哭的稀里哗啦,大声抱怨着父母为何不早点带它去看医生。其实父母已经做的很好了,那时农村里有些老人卧病不起,都舍不得去看医生,父母带着一只狗去看医生已经被邻里当作了饭后笑料。下午我第一次逃了课,把它葬在了我家后面的空地上,一个人坐在隆起的小土堆前伤心了好久。人生第一次遭遇生离死别,我明显没有做好准备,虽然它只是一条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十六最终还是被娜娜带了回来,那天是五月十六号,娜娜说就叫它十六吧。取这样的名字其实挺好,我想起这短短近三十年的人生,遇到了好多有趣的人,那时我们纯粹、热情、真挚,完全不把时间放在眼里。直到相别好多年后,我努力回想却忘记了到底是哪天遇到的他们,这总使我有一种愧疚感,仿佛背叛了当初的自己。

十六是一只金渐层美短,淡黄色的绒毛,巴掌大的身躯,褐色的眼睛怯怯的望着周遭的一切。娜娜在客厅给它安置了一个粉红色的小窝,给它准备了饭盆和猫砂盆。刚放下它,它就迅速的钻到了沙发下面,任娜娜怎么呼喊它也不出来。

娜娜说它的母亲产了五只崽,它是最小最瘦弱的那只。平常被另外几只欺负,吃奶都被挤到边上够不到奶头,所以天生胆子小了点,养一段时间估计就好了。我说,那是你的事情,反正以后它的吃喝拉撒你来负责就行了,跟我可没有关系。她说,本来就没有指望你。

那时我和娜娜在当地的一家生产新能源汽车的公司就职,我在财务,她在行政。国家政策大力支持新能源企业,各地的工厂雨后春笋般的建立起来。政府征地富了当地的农民,企业入驻成就了政府的闪耀的政绩,工厂开工带动了当地几千人的就业,一副欣欣向荣三赢的大好局面。

早起娜娜会给十六换好猫砂,倒上满满的猫粮和水,然后去打扫卫生。我在厨房里煎蛋、煮粥。十六还是像刚来时那样躲在沙发下面,等我俩都坐到了餐桌吃起早餐。它才慢慢试探性的走出来,来到它的饭盆跟前小心翼翼地吃起它的早餐。我俩的碗筷碰撞声音稍微大一点,就听到它突突地跑到沙发底下的声音,引得我和娜娜哈哈大笑,又陡生一番爱怜。

那天早餐的时候,娜娜跟我说:“老张,我想结婚了。”

我望着她那泛着春波般的眼睛,说:“好,周末我们再去看看房子,可以的话就把定金交了。”

周末上午十点的售楼处已是熙熙攘攘,各色各样的人站在大厅里:跟我们一样手挽手的年轻情侣,带着孩子的一家三口,手里还拎着市场上刚买的菜的投资大妈,二十岁左右染着金发打着耳洞的儿子,身后站着打扮朴素的农村父母……大家眼睛都盯着20多平米大的沙盘,听着销售顾问天花乱坠的讲解。

我们小时候心心念念的玩具房子此刻摆在了沙盘上,又成了我们长大后心心念念的东西。

这处楼盘我和娜娜已经关注了半年,位于环路以内,周边医院,学校,交通配置齐全,楼盘前的公园也正在开工建设。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交了两万定金后销售给我们排了个号,下个月一号开盘,到时候安号依次选房,每个号只能进去一个人。

十六在我们不在的时候开始在屋子里来回玩耍,下班回来后沙发、床、电脑桌上都有它活动过的痕迹。我们在卧室看书,工作的时候,它在客厅窜来窜去,等我们去客厅的时候,它又警惕的钻回了沙发底下。它的身体慢慢生长,像窗外的树木渐渐的枝繁叶茂。

房子开盘那天我们刚到,售楼处前的广场已经站满了人。销售顾问过来把排号单给了我,我看了看407号,总共512套房源。

我说:“兄弟这我进去还能有什么好楼层?”

他说:“没办法啊哥,早跟您说让您早点交定金。别人比您交的早,号肯定在您前面。没事,您先排着,我一会给您想想办法。”

我拿着排号单看着涌动的人潮,每个人都焦急的向售楼处里张望。父母、长辈、妻子、丈夫,家庭内的各色角色都在向进去选房的那位家庭代表说着,进去不要慌张,先选中间的楼层,中间没有了尽量选……

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高考考场外的情景,只不过选择由A,B,C,D变成了楼层楼号。我从来没有想过买房这一种交易行为,也能搞得像一场考试。更没想到的是它不仅是一场文试,还是一场体能考试。

随着时间推移,售楼前只剩下早上的时候一半人,这时好多人开始害怕没有好的楼层,不分前后的像大厅内挤去。就像遇到堵车有第一个不守规矩的,就会有跟风插队的一样,人群开始乱做一团,都拼命的向里面挤去。

娜娜在我旁边说,这样不行啊,轮到我们岂不是只有顶层和底层了。这时销售顾问打过来电话说,哥再不进去就真没好楼层了。我说,我也没有办法啊,这架势我也挤不进去。他说,我这有个办法,您拿二百小费当作保安大哥的买烟钱,我让他们从侧边小门放您进去。我说,好。

就这样我被他挤过人群带到隔离栏杆的另一边,像一条狗一样从栏杆下端钻了过去,从侧门跑进了售楼大厅。一共32层的楼房,中间楼层已经基本殆尽,我选了19层,1901。

半小时后,我拿着选好的购房协议出来,娜娜看着上面的房号,抱着我亲了我一口。像极了小学放寒假拿着奖状回家后的我,被母亲抱着一顿夸奖。

婚期定在了一年后,一来房子是期房一年后才要交房,二来刚买完房子我俩的积蓄已是空空如也,尽管父母帮我们付了首付的一大半。

十六已经敢在我们面前玩耍,前提是我们不去刻意接触它。晚上它在卧室门外好奇的向里面张望,娜娜唤它进来,它又撒腿跑开。时光静谧,我们憧憬着未来,娜娜说等结婚后我们生个孩子,就叫他十七。十六是他的哥哥,一家四口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可在人生这个汪洋上我们扮演的角色从来不是舵手,大多时候你我只能随波逐流。

元旦过后国家对新能源汽车补贴退坡,公司又被媒体爆出骗补行为。公司的订单开始慢慢减少,1到5号车间停了两个,工人开始停薪放假。4月份后勤人员开始裁员,我和娜娜渐渐感觉情况不妙。

草长莺飞,杨柳春烟。园区一座座车间闭门不开,曾经人头攒动的园区道路上人影单调,与这春和景丽的季节格格不入。

大股东们早已通过前期的资本运作套现离场,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楼塌了之后他们早已住进了另一座高楼,留下了废墟下的我们。

先轮到的是娜娜,毕竟财务还是需要做一些善后工作,我看着银行卡里的余额心里盘算着房贷、婚礼和新房置办的开销不禁眉头紧锁,在与娜娜商量婚事能不能往后推推而引发的争吵中不欢而散。

娜娜说:“我怀念以前的老张,那时的他像个孩子,眼里有光。”

然后,她说趁离职回老家住段时间,婚礼前再带她爸妈一块过来筹备婚礼。

十六的照看工作自然交给了我,我每天照常早起给它清理猫砂,加上食物和水。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上班,就像明知道躺在病床的亲人已经病入膏肓,你还要尽心尽力的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晚上回到家中,只剩我和十六。窗外万家灯火,我却只看到头顶一片漆黑的夜空。

十六逐渐接受了我这个铲屎官,当然它也没有别的选择。饭盆中猫粮没了,会冲着我喵喵的叫,猫砂没清理,它会刨着猫砂弄出声响向我抗议。一天在卧室实在无聊的我叫了声,“十六。”本以为高傲的它会没有反应,没想到它“喵”的一声从客厅跑到了我的跟前。十六已经接纳了我。

因为资金紧张,公司已经拖欠了好多供应商的货款。采购部门很多员工看着公司的现状早已主动离职,很多供应商的提供数目跟我们财务有出入。那天领导突然过来跟说,小张你出趟差去,跟供应商核对下货款。我说,有那个必要吗,就跟核对正确了我们就能还给人家似的。领导说,还在这个岗位,就站好这个岗,去吧。我放心不下十六,说,那我得回家准备一下。他说,不用,你直接去吧,法院传票都到公司了,再耽误就不用你去,法院就去核对了,最多两天时间也就回来了。

我只好带着对十六的担心上了路。

出差回来后我没有回公司,直接奔向了家里。钥匙在锁芯内旋转的时候,我听到了十六沙哑的叫声伴随这爪子抓门的滋滋声,仿佛嫌我开门太慢要帮我把门打开一样。打开门后,十六蹭着我的腿脚,沙哑的嗓子嗷嗷的叫着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那天晚上,十六第一次没有在客厅睡觉而是睡在了我的身边。

从那以后十六变特别的粘人。我用电脑码字的时候,它静静地坐在电脑桌的角落,偶尔调皮地拨动一下我的鼠标。吃饭的时候,它窝在我的脚边蹭来蹭去。睡觉的时候,它躺在我的肚皮上同样呼呼作响。甚至我上厕所,它都蹲守在厕所门外等我出来。

每天下班回家打开家门映入眼帘的是它蹲坐在门后“喵喵”的向我打着招呼,也不知它在门后蹲坐了多长时间就为了等待我回来。

慢慢的十六成了我下班着急回家的理由,成了我在外未归时的牵挂。

娜娜每天微信里跟我沟通家具买哪个牌子的,婚纱照在哪里拍,婚礼仪式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无助的我只能拨通了父母的电话,父母说,“别担心,钱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

十六依偎在我的脚边,我轻轻地抚摸着对它说,“我要是只猫就好了。”

它眨了眨眼对我说,“喵。”

一个月后我自然而然的被裁员,失业焦虑加上婚前恐惧让我过得昼夜颠倒。七月的夜粘稠的像碗浆糊,空气都懒得流动。窗外的空调外机隆隆作响,又添几分烦躁。每晚凌晨我坐在电脑桌前码字,桌角的十六陪着我打着瞌睡直至慢慢睡着。马路上偶尔几个鬼火少年炸街而过,十六警惕地抬起头望向窗外,然后转头看我还在,又安心的睡去。我和十六一人一猫相互依偎度过了那个闷热无聊的夏天。

两个月后的婚礼举行的很顺利,新房子很大,家具也很漂亮。唯一显得多余的就是十六。

婚礼过后,我俩一贫如洗,双双失业在家,我面试了几家公司,看着他们给出的薪资数,对比了我每月需要还房贷的数字,不得不又开始了下一家的面试。朋友老贺介绍我到北京的一家事务所工作,给出的薪资很有诱惑力,我眼角扫过床头的新婚照片说考虑一下再回复他。

十六已经长得很大,调皮的它抓坏了沙发套,在我们新买的木质椅子上留下了它锋利的爪印。正好到了换季的季节,房间里到处飞满了它的猫毛。

娜娜坚持要把十六送给朋友,如同她当初坚持要把它带回家,我也一如当初的坚决不同意。

“就把它送给朋友养,又不是把它遗弃掉,怎么就跟你说不通呢,你看看家里被它抓的哪有点新家的样子?”娜娜又一次向我说道。

“那你当初为啥坚持把它接回来?”我质问她。

“我当时错了,现在不想养了行吗?”

“我不管,说好的一家人一起,那就一个都不能少。”我近乎孩子气的反驳道。

“你怎么像个孩子,永远也长不大?”

我想起了半年前她对我说喜欢从前像个孩子的我。

之后我承担起了十六的饮食起居一切事务,但我知道娜娜焦虑的来源不只是十六,更多的是婚后我俩失去经济来源的各种与钱相关的琐事。

然而一个月后娜娜告诉我她怀孕了,她向我列举了好多猫咪对宝宝坏处后。我做出了妥协,我到北京去工作,我妈过来照顾怀孕的娜娜,前提是十六养在阳台不能送给别人。

转眼已是深冬,来到北京已经三个月。街上行人匆匆,北京是座很包容的城市,没有人在意你来自哪里,什么穿着,做些什么。她永远都接纳你,但是你却发现很难真正融入她。

周五的早上经过公司楼下停车场的一辆汽车,一只在车底躲避昨晚寒风的流浪猫从车底溜了出去,它让我想起了十六。到公司后,我怕时间太早打扰了可能还在休息的娜娜。微信打给母亲,接视频的是母亲带过来顺便照看的侄子。

他说,“叔叔,奶奶在厨房,有什么事吗?”

我说,“浩然又长高了,我们家十六在家吗,我想看看它。”

浩然说,“你家猫半个月前就送给别人了,你不知道吗?”

我脑子一片空白,挂断微信后,我向领导请了假,买了最近的高铁票,就像八岁那年的下午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坐在列车我想了好多恶毒的词语准备到家后来表达我的愤怒:始乱终弃,言行不一,蛇蝎心肠……

到达家里已经是晚上六点,推开家门后,母亲正戴着老花镜,手里缝制着小小的虎头鞋,妻子躺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育儿书。望着他们,我罗列了一路的词语憋在胸口,竟一时语塞。

母亲抬头看见是我,“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说着走过来小心的拿起了我的背包向我使了使眼色。显然母亲知道了侄子跟我聊了些什么,又了解我从小的脾气怕我发作。

我看着母亲佝偻的身躯和躺在沙发上肚皮隆起的妻子,心里的火像被绵绵的春雨浇灭。

“没事,这不明天周末嘛,想家了,回来看看。”

母亲转身放心的把包放下,轻声说,“儿子终于长大了。”

晚饭后,侄子哭着吵着要吃冰淇淋,母亲不许。我偷偷地带着他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根,回来的路上一团黄影从身后闪过,我轻声喊了声,“十六!”

侄子问我,“怎么了叔叔?”

我回过神,“没事,冰淇淋好不好吃呀?”

他舔着奶油高兴的说,“好吃,当大人真好,我也要快快长大!”

一阵风掠过,将路旁的梧桐仅存的几颗叶子吹落,仿佛也吹落了我身上的某种东西,那阵风的名字应该叫作“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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