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小学的时候,村里有一位户下哥哥整天在村对面的山梁上“呜哇、呜哇”地乱吹唢呐。父亲说:“小娃娃不好好念书,退了学、吹唢呐,能成什么气候?讨吃的营生。”
当年懵懵懂懂的年龄,也不晓得是甚么意思。反正我喜欢念书,也很喜欢那“玩意儿”——毕竟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遇见了一种乐器。在我们那样的大山沟里的小村庄,能遇见一种乐器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之前的状况是“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听父亲那么一说,我也就不敢再追随在户下哥哥的身边听他吹唢呐了;更不敢再在脑子里想着和父亲讨要一把“耍耍”了。据说那“玩意儿”很贵的,买一件得花十大几块钱哩,够我们全家人一年的花销开支了。
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了,户下哥哥终于能站在山头上吹奏出断断续续的曲调来了。听二叔说那是人家下了苦、坚持练,自己一个孔、一个孔地记住了音符才摸索出来的。属于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那一种。不过,户下哥哥也就会吹那么一两段半拉子曲调。农村懂乐曲的人几乎为零,况且还是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月。尽管如此,户下哥哥还是能够反反复复地完整吹奏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进步啊!由此可见,他是多么地热爱唢呐呀!
后来,我相继到镇里和县上念书走了,寒、暑假回到家里也是很少能碰到会吹唢呐的户下哥哥了。再后来,我就当兵远赴新疆走了。
在一次军校放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在村子里又遇见了户下哥哥。那天傍晚,我在村口的拦河大坝上钓鱼,听见有人用唢呐吹奏《血染的风采》。那曲调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如诉如泣,节奏令人振奋。在落日余晖的大山沟里能听到用唢呐吹奏的军歌,那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稀奇的事情,而况还能把曲子吹得如此娴熟、优美,充满了感情色彩!《血染的风采》渲染了山沟沟里的氛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强烈地震撼着我、牵引着我——迅速放下鱼竿,立马站起身来,急切地寻找声音的来处!
朝着喇叭声响的方向源走去。在追随声音行走的那一段路程里,他又吹奏了一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推开篱笆院用柳椽扎成的小栅栏,走进那个两孔石头窑面的陕北农村小院里。听见有人进了院子,坐在院西磨盘上的户下哥哥停止了他的唢呐吹奏。他左手拿着唢呐,右手伸得老长,疾步走过来和我握手。我感觉那不是一般农村人粗糙而有力的大手,那是一双十指细长而又绵软骨感的只有在城市里坐办公室上班的男人们才特有的手。他邀我坐在磨盘上,又起身要进窑洞里去给我倒水,我赶忙说不喝、不渴。我们便一起坐在磨盘上,听他给我讲述吹奏唢呐的经历。
一个偶然的机会,小时候的户下哥哥去外婆家走亲戚,正赶上县城中楼巷大仙庙附近的剧团里唱“晋剧”。当他看到“皇帝登基”的高潮剧情时,舞台上突然响起来唢呐吹奏的《大得胜》,那声音气势恢宏、婉转嘹亮,一派得胜归来的大气场。使人好不得意、喜不自胜,一下子就抓住了现场所有人的心,也抓住了小小少年——户下哥哥的心。他说,那一阵子令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激动得本能地跟着唢呐声手舞足蹈!
往往一个剧情在达到高潮的时候离落幕也就不远了。很快就剧散了、人走了。而他却缠住在城里上班的大舅,吵着闹着要到后台上去看一看乐器唢呐。看戏的长者们说,唢呐也叫“喇叭”,喇叭头子好吹、气难换。拿在手里,仔细地观看着那一根竹管上凿了十多个小孔、套着“铜碗”的小玩意儿,户下哥哥羞涩地问人家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在剧组人员的再三催促下,他大舅才牵着他的小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后台。
从此,他的心永远地留在了那场晋剧《算粮登殿》的宏大气场里了,留在了那一把令他手舞足蹈、魂牵梦绕的小小的“喇叭”上了——那东西吹奏出来的声音实在是太美妙、太好听了!
从外婆家回来后,他把村子里的柳树枝折下来,拧制成柳哨,“呜哇、呜哇”地满世界里乱吹。再后来,他又把细竹竿锯断,用火柱在上面烫出来小孔,插上柳哨,又开始“呜哇、呜哇”地吹。不管怎么吹,总是吹不出“唢呐”那独有的声音。
在学校里,他也是一门心思地捣鼓着他的“土唢呐”,功课自然就落了下来。又赶上农村开始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大人们的心思全都转移到土地上面去了。户下哥哥便三天两头地逃学。加之他父亲也没念过几天私塾,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认识不到受教育的利害关系,便从了他——户下哥哥退学回家种地去了。
他父亲起早贪黑天天拉着他下地干农活,户下哥哥的小身板实在是扛不住沉重农活的揉搓,实在是太累了,就躲在山水旮旯里、树荫下,继续捣鼓他的“土唢呐”。他父亲也拿自己四十多岁才得的独生子没有办法,就到城里上班的小舅子的那里去讨主意,回来时给他带了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喇叭——唢呐,让他学一门手艺也好日后谋生。
户下哥哥一个人在家里、在田间地头、在山峁圪梁上吹他的唢呐,从吹不出声音到能吹出声音来,再到能够胡乱地吹出好听的声音来。
俗话说熟能生巧、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两年多时间后户下哥哥也渐渐地长大些了。在新来的民办小学教师的指点下,又多次到乡上、镇子里的老艺人那里去学习了唢呐的换气、简谱等技巧。如今,他能够连续不断地、自由熟练地吹奏出很多首歌曲了。只要是在收音机里、戏场里、人们的口里唱出来的歌曲,让他听上一遍就记住了曲子,就能在唢呐上吹奏出来。他的音乐天赋终于完全地被释放了出来。
他跟着人家到处跑演出,当吹鼓手,去挣钱。
那晚,他问了我一些部队当兵的事,也问起我在军校里念书的情况。交流当中,他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因为“鼓捣”唢呐而没有好好上学直至退学的悔意来。我能懂得一个酷爱音乐却又没有多少文化的人的苦恼,而这样的局限性对于别的追求艺术上的更高突破又何尝不是一种深深的苦恼呢?!
而今,户下哥哥组建起了自己的二人台戏班子,鼓乐齐全。什么扬琴、二胡、电子鼓、笙管等乐器,他样样都能熟练地演奏。当然,唢呐演奏才是他的最爱,也是乐队里的核心担当。他还专门雇佣了二人台演员和晋剧独唱演员,他的乐队经常活跃在城乡大地的各种婚丧嫁娶、开业庆典和社区文化等演出上,盛名远播在黄河两岸的蒙、陕、晋大地上。
真是应了他父亲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吹唢呐成了他人生谋生的手艺了。由于辍学,阻碍了户下哥哥儿时那美丽的音乐梦想的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