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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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历史卷帙浩繁,尽数读下来怕是要穷经皓首。但这些文字我们却非读不可——做一国之国民,知一国之过去,怀温情兼敬意,为苍生而立命。

那些故事,可称之为“光”。因为生命便是旷野苍天之间亮起的火星,一阵风吹,便呼啦啦地燃起了一条光带;流过的土地上就生出歌谣、语言、文字,古老的祭典与字符堆叠起通天的高台,如灯塔般照亮更远的荒野。呼吸着的大河会游弋,细看便是一条条发光的鱼,顺风而起、见者愈彰;却也脆弱,寒风冷雨的光景里便会熄灭,只余下了犹未了的一缕游丝。

似乎它的命运便是枯竭,或埋葬于皇天后土之下、或消散于时代浪潮之中,待到阡陌纵横、人来人往的后世,便再无一息尚存。

然则,非也。无论是因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之故,抑或是经由焚书坑儒之害,总有人愿意拨亮灰烬中的火星。那便是几尾溯流而上的鱼,也可被尊为历史的点灯人。

于是,那些往事得以迸出生命的火花——无形无声的光晕如卷须紧紧攀附于人,枯老颓唐下是奔涌不息的热流,不断击打着、叩问着人们的灵与肉,一股难言的、很“古”的滋味通过血脉直冲进天灵盖。

这古早的滋味,必是苦大于甜的,一头扎进去,细细咂摸上几宿几年,方能从无尽的涩中品出极微回甘。若问何故?和风细雨雕琢的圈圈年轮,在岁月深刻、雨坠如铁的冲刷下,不免显得苍白单薄。个人的往事如此,对一个民族而言亦然。由此,回首往事时,需捡拾那苦些的,哪怕是晦涩到满心酸苦的也无妨,因为阅毕得来的报酬足够丰厚——那是混着血与汗的经验,似莲心,苦,却能祛积弊沉疴。同理,阅史,也要多翻阅那血泪淋漓的,随之拍遍天下栏杆,而不仅是看那功劳簿上的唐宗宋祖、快意恩仇。

然而世道已改,若是没有开万事太平的心、又并非受名利驱使,便少有人在物质化的摩登时代去咂摸前朝旧事。而没有点灯人,故事又易于流逝。大河绵延不绝,是因为鱼的游动,有了那细小却坚定的鱼鳍扇动,光芒才会蔓延、才会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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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需要有人铭记。已有往圣先贤,将烟海中沉浮的丝缕血红抽离、涤清、理顺,撮取其要,聚成一把灼眼的火炬,用以警示后人莫再重蹈覆辙。我们在这火炬下,能看见鱼化石暗红的印迹;若是想看得再细,甚至于品味、“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那石中封存的便不是微茫的血色和淡漠的悲哀,而是活生生的、永远响彻的呼喊。砾岩中呈现的景象,四千六百余年,多有相斫相杀、天灾人祸。那是从幽深蛮荒的水底带来的、我们的本性,只有光芒才能将其掩映;但光常常飘摇,因此哀鸿遍野、兵燹之灾从未淡去。无论是传闻野史中的渭水尽赤、易子而食,还是诗中记叙的一炬焦土、郁孤台下的滚滚江水,抑或是庙堂之上的“亦不得已耳”、“一把心肠论浊清”,无不厚重、无不辛酸,确是满本都写着吃人,在忽明忽暗的光下愈显得可怖可悲。

有时那火炬甚至熄灭,油尽灯枯、或是为寒风摧折,历史便也难以寻见——黑暗中仰望得久了,人们便也缓缓低下发酸的脖颈,埋头到阴沟去了。有些是孩童,沉下水底的时候还朝上望着,辫梢向晦暗不清的圆月招摇;有些是衣衫褴褛的青年,多半有着骆驼或黑牛一类的诨名,最后便也真成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牛了;有些是成年人,炬火的光留了一寸在眼底,却也沦为鱼眼珠,痛斥的声音也化作一串气泡;还有老人,记得石上的骨与血,嘴巴翕动着还不似江鱼的漠然模样,但也仅是记得、且终将逝去,连一尾活着的鱼也不是了。

这时又该如何?这时必须游动。学着古老的鱼,学他们擎起炬火的姿态,相濡以沫着游向海平线。不需再等待;在黑暗中,能发热、发声的,就是不灭的光。尽管炬火挽留不住、终将滑落成天边的落日,也总会有新的火鸟腾起——

那是新的点灯人的化身。任尔东西南北风,深沉却昂扬的鱼终会化为天际展翅而飞的鹏,护着诗书礼乐的高塔环旋而起、点亮黎明。

在那之下,是围拢而来、沐浴着光与热的初生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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