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犸

猛犸

电报很简单:“舅舅,快来,你的大象长了毛。”

大象不可能长毛,而且我也不可能回去。我们的考古工作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搞不好今天我们就能看到墓穴里挖出来的是什么宝贝,然后马上就要进入报告、签名、媒体发布、接受领导表扬、涨工资评职称阶段,这时候叫我回去?!

所以我必须得对我忠诚的助手——我的大外甥亦即发电报人的大表哥,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听说还在现场拍了个拖的志愿者进行一番动员工作。

“你去。”

“我不去。”

“你去!”

“我不!”

“去!”

“去干啥?”

“你弟弟说,大象长了毛。你去把这个问题解决下。”

“别理那小子,就喜欢瞎说。大象哪能长毛?!”

义务教育还是很有性价比的,于是我继续动员。

“你去。”

“我不去。”

“你去。”

“……”

在我百炼成钢地动员之下,他终于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同意回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千辛万苦发来的是一份电报,而不是一个微信。微信是电子信息,电报是物理信息,这就是差异。话说那地方什么信息也不通,走十五里山路过三条河再交五块钱车钱小睡一觉才能到达发电报的窗口边,也就是说,为了这封电报,我的小外甥可是历尽了千辛万苦……可是,发电报的地方不是也能发微信吗?难道他知道我把微信提醒关掉了?唉,人世间总是充满了谜题。

话说这边才赶走这位大爷,与朕神算无碍,才过两天,现场真正的进展就来了!

我们在椁室外发现了四个巨大的铜瓮,它们巨大的身姿直接意味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发现。瓮中还有东西——经测试,里面不明的黑色碳化物,应当是烧掉的竹简布帛纸张等等。这很奇怪,为什么墓主人要在墓穴里放置这样的巨大铜瓮,而其中又是这样奇怪的残留物呢?这不是又一集走近科学的最好题材吗?这对职称问题也是有帮助的。

就在我们试图指挥奉献的人民搬动这铜瓮的时候,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铜瓮某个部分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轻响。一声撕裂或者说什么完好的体系出现了裂痕时的那种声响。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几个人都凑过脑袋去仔细观瞧。就在这时候,我忽然闻到一股让人恶心的陈腐臭味。

“队长,闻到了没有?”我问老队长。

老队长眼睛微闭,没有马上回答。

“好香……”旁边一个队员说道。

“你走开。添什么乱。”

“好……醇厚的味道。”这时候老队长才幽幽地说道。

“什么?!”

这玩笑开得也太贱了吧。

被挠到要点的我正准备斗口娱乐一下,那边的他们发现了响声的来源。原来铜瓮不是独立的,它们的下面,都有管子连接着。

“同志们,继续挖啊!下面就是宝藏!”

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不过是从队友带来的录音机里放出来的。而老队长为了慎重,把其他人都赶开了,就我们几个职业队员亲自动手。

“加油干啦嘛嚄嘿!”我看到老队长眼里的语言就是这样的,所谓不能言传还可以意会嘛。

原来下面的管子还不止一根,看这阵势,还得是一个丰富多样的系统啊。虽然还没有完全挖掘出来,但看这样子管子都是通向椁室的呢。为什么管子会通向椁室呢?为什么它不是不通向椁室的呢?这里面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究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连接在这根管子的后面,我们马上揭晓……

“喂,你去哪啊?”队长拦住了我。

“我……我电筒没电了。”说实话,我早就忍不住了,但直到现在才找到借口。

“好,那你快点!对了,再多拿点电池来。”

“是,是,保证完成任务!”

我一溜烟的跑回营地,点了根黄鹤楼猛吸一口烧掉足足两厘米,才深深的吐出我左右肺叶里所有的废气。天啦!那是什么味道?老队长还有队友,你们的鼻子大概都坏掉了吧!不过也有可能是革命的激情抑制了嗅觉,这从神经生物学来说应该是可能的……别管了,等他们打开椁室,一切真相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臭味彻底消散,我再去视察不迟。

就在享受这难得的悠闲的时候,远方传来哗啦啦一声,好像什么崩塌了一样。

不会是工地塌方了吧。我吓了一跳,扔掉香烟屁股,跑出门口,只见远方苍茫一片,无尽水天相互连接,闪耀着无法分辨来自何处的微光……

一个黑点闪烁着,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却越来越大,原来是个奋力奔跑的人。

“怎么了?”等他跑了过来的一刹那,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问道。

“出,出大事啦!”

“塌方了?!”

“挖,挖,挖出了一个活人!”

“活人?!”

我象被漏电的热水器打中了一样跳了起来,抓起我的电筒就向墓地跑。我用尽全力地奔跑,跑得气喘吁吁,跑得眉飞色舞,跑得形神荡漾。我看见周围还有很多跟我一样听到消息的人,个个迈开了大步,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傲娇气势和无我速度超我而去。

唉,我为什么要回去找什么电池啊!

但是一阵强烈的臭气还是让我的脚步慢下来,看着超我而去的人们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基因运算……这使得我到达的时候人们已经把那里为了里三层外三层。

“活了?”

“活了。”

“活了?!”

“听说又死了。”

“活了又死了?”

“听说刚进去的时候还活着,一遇到外面的空气,唉,马上就死了。”

“是啊,现在空气这么糟,灰霾,还有披诶猛二点五啊,不要说咱们,老祖宗也受不了啊!”

“让我进去!”

人们优哉游哉的闲扯着谣言,根本不把我这个专业考古队员放在眼里。搞得我好像个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战胜困难的电影主角似的。

“领导来了!”

“什么?”

趁人们一晃神,我乘机从人群的狭缝里插了进去。最里圈的都是我们的队员,他们围成坚强的一圈保护着里面抱着什么的队长。这时候说领导什么的也没什么用了。所以我只好说:“队长,我来了。”

他们和队长当然都没有理我,我也只是借着这句话挤进去而已。

队长抱着一卷过去也许是五颜六色但现在只是脏兮兮的破布,脸上仍然闪烁着英雄的泪珠。

“怎么了?队长。”我温柔地说着,一边安抚的拍着队长的肩膀,同时借着这个机会进一步靠近。猛烈的骚臭味熏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但为了这伟大的发现我仍然坚强的挺在了第一线。

因为生物原因,我眨巴眨巴眼睛,才能用力向队长怀中布卷的中心把我的目光投射过去。只见一个黑黑干干的木乃伊头部有个浅穴,大概是它张大着的嘴巴,而另外两个小一点的洞——大概是它双眼,正空洞地看着宇宙深处。

“哇!队长,多么伟大的发现!”我压抑着内心地冲动说道,“对了,陪葬金首饰什么的呢?”

队长没有理我,其实根本没人理我。

“这人生前应该是个大官吧。”我仔细地研究着说道。

“生前?……刚才还活着呢。”队长举头望向一点也不辽阔的青天,悲哀地喊道,“苍天!我们都干了什么,我们都干了什么啊这是?刚刚还活着,我还准备跟它说说话,但是……爱已在我的双臂中死去……”

“阿波里奈,对吗?”我记得好象是阿波里奈的,不过会不会是兰波的?

“苍天啊!为什么你要给予我幸福,又要马上从我的手里将他夺去?!”队长的情绪波动有点大啊。

“队长,节哀,节哀。我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不过,这终究只是一具木乃伊啊。我说,我说这东西,这东西……我们起码在一起挖出来都不下十好几了吧。”

 “现在什么都晚了。这都是我的错!”

队长转过头来幽怨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他眼睛下面的泪珠让我彻底崩不住了。

“队长你这是在搞笑吗?”我哈哈笑起来,“你肯定是故意的吧!还你的错?你都要让我笑死了,队长!”

“干尸?你知道个屁啊?刚才你去哪了?你又借故旷工了是不是?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你有没有文化?你有没有伟大的理想?你还有没有对历史的敬畏之心?你读书仅仅是为了职称考试?!你还是不是一个人?!”

“我是不是人?!”我一下子愣住了,但我真正愣住的原因是为什么我会因为这么个问题愣住了呢?

好在一边的副队解救了我。

“队长,我理解你的心情,现在不是惩罚这些小人的时候,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请不要悲伤了。其实我觉得……”副队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队长的手,同时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觉得,还有救!”

“还有救?!”

“有救?这就是个木乃伊,还能有什么救?!”

副队看都没看我一眼,对队长说道:“我们需要为他输送营养。的确,刚才我也一样,可耻地懵逼了。但我在旁边想了很久很久,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要有这些铜瓮摆在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管子通向他的身体,因为这就是他的营养,他的生命线。也许我们简单粗暴的考古活动扰乱了他生存的环境,影响了他内在的平衡……不过我们还有机会,我们知道我们能,我们知道伟大的胜利就在眼前。队长,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需要您的领导,挺住!”

“生存的环境?你们疯了,为一个木乃伊输送营养?”

听着副队的话,队长的眼睛一亮,两双厚实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同志,你的意见太好了,是及时雨,是金玉良言!来,我们现在就办。来!大家一起来,拧成一股绳,攥成一个拳,我们必将夺取最后的胜利。当然,现在先要把他送去医院,还有……带上这些东西,大家一起来啊!”

队长激情荡漾的号召下,大伙热火朝天的干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几个巨大的铜瓮搬上坑道,装上了车。而老队长,亲自抱着木乃伊,副队长捧着他的脚——是木乃伊,不是队长的脚,四条腿飞奔医院而去。

天啦,这一切都是怎么了?他们把那东西抬去医院,医院会接待几个要求急救木乃伊的疯子?那只会招致一场嘲笑。我该跟在后面,作为现场的人证,看笑话?这笑话不会来得太多太猛烈了吧?算了,我还是不要走得太近。靠得太近我怕被人也当成神经病啊!我胡思乱想着,就这么地掉了队。

当他们冲进医院的时候,我恰当的出现在了稍远处。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太不仁义了,居然在后面等待着一场爆笑从那人群中爆散开来。不!其实我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我忍受着预先爬上我身体的尴尬,挣扎着把帮队长脱身的托辞都想好了。

“对不起,队长他太劳累了,为了工作,他日以继夜,每天都没有去卡拉OK……”

等一下。虽然那里的人们在加速聚集,但我没看到什么混乱,当然也没有听到什么哄堂大笑。我居然有点失望——这是不是有点卑鄙?

一切都有点太奇怪了。

我神不守舍地蹩上前去。人太多了,人太多了,这都是沿路他们激动的不断叫嚷的结果,我感觉附近三四条街的人都跑过来了吧。这样子我可真是没法挤进去了,只能在外围看着车子旁边的队友有条不紊地拆除运输工具。

“我脚崴了……对了,那玩意,还有队长人呢?”

“进去了啊,进了ICU。”那个预备队员抽着支烟对我微笑着说。

“ICU?”

这意思是,这里的医生护士把那东西弄进去ICU?登时我有一种我是不是疯了的感觉。

“队长也进去了ICU?”

“你想啊!在里面办手续呢。”

“你瞧,我还有点事要找队长呢,这人可真多,我们怎么进去啊?”我绝望地说道。

“这太容易了。”预备队员笑道。

“让一让,让一让,同志,给考古队的让个道。”他拽着我,一边喊着一边向前走。人群象红海一样两边分开,有友善的手掌不断拍在我们的肩上,只是他们的方言我听不大明白。

我们终于找到了队长他们。这里人更多了,几个医院的保安设了个卡,才把人群挡在外面。不过我们报出我们的身份之后,就顺利地进来了。

“他们刚才是不是给我们敬了个礼?”

“好象是的。”

我们惊奇对看一眼。不过,正在和医生讨论什么的老队长发出的巨大的声音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

“这真是奇迹!奇迹!虽然我不迷信,但我认为这是一种预兆!预兆!是一种……祥瑞!”他虽然对着的是医生,但我觉得他是对着更大的群体在呼喊。

我想他大概疯了,我都有点可怜他了。

“祥瑞!祥瑞!太对了!还是你们专业!”他面对面的医生激动地应和着。

我觉得我的脸开始红了,我是不是应该就近挂个号,脸红也可能是什么重症来着?

“冷静!冷静!这时候我们更需要冷静!因为,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另一位医生靠过来,一边一只手搁在两人的背脊上抚摸着,动作优美娴熟,有点在玩太极球的感觉。队长在他的安抚下迅速安静下来。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真是学无止境啊!

这时候,一堆白衣天使簇拥着一位戴眼镜的白衣胖子穿过内部的门廊走了过来。

“这是我们单位的领导。……这就是这次重大发现的勇士!”

“勇士?”我觉得我脑袋里的问号都要从天灵盖蹦出来了。

“你好!勇士!”

“你好!领导!”

两双厚实的大手热烈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用力地摇晃着,力度大得两边的人都不得不各自向后退一步。

“同志,辛苦你了!”

“领导更辛苦!”

“这是我们历史上前无古人的大发现啊!我要代表人民祝贺你们!感谢你们!赞美你们!歌颂你们!……”

领导激动地说着,然后他们就在那里,旁若无人的开始大声的讨论着美好的前景。自从领导来到这里之后,保安就没什么用了,人们欢天喜地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顺便把我挤了出去。

我有一种梦里漫游的感觉。我得做点什么,这时候,一个词跳进了我的脑海。

“同志,哪里能看下ICU?”

“同志,你看向人流的方向……不,不是那边。”护士姐姐脸微微一红,亲手给我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我明白了,顺着另一条人流走了过去。对于那条有去无回的人流,这条更像是莫比乌斯环。顺着人流,我来到了一张小小的玻璃窗面前。根据就这么一会儿排队当中的经验,我确认在玻璃窗前每个人大概都拥有两秒钟的“欣赏”时间。宝贵的两秒钟啊,足够让一个普通人一脸满足的离去。当然我不是普通人,因为我是一名光荣的考古队员。所以这时间紧迫得让我直后悔啊——刚挖出来的时候没多看两眼是不是亏大了?不过对于队伍这么有序我是感动的,如果不是刚才护士姐姐那么的特意指出来,搞不好我会以为是医院取药的加窗呢。

终于轮到我了。

我看到那具焦黑的人形横在洁白现代的病床上,刚才我就没看出来个所以然,现在也理所当然的完全一样。不过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到处都插满了输送“营养”的管子。管子?……看不清那个人形的具体模样,我还是可以看清那些管子的。那些管子通向的不是什么药瓶,不是什么复杂的医疗设备,而是刚才挖出来,现在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的那几个焚化了很多竹简布帛的铜瓮。只是现在上面用科学的手段密封起来,外加了许多技术性设施,让我一下子差点没看出来。

“同志,你的时间到了。”后面的人用身体把我顶离了窗口。

走在回队的路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手一伸,腰一弯的事啊,却什么都没有赶上,第一趟车何在?第二趟……?我肠子的颜色何在?人家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倒好,现在不但只能像个非专业人士一样在外围闲逛,还差点没犯原则性错误!看看我现在在哪?老队长人的身边有谁?唉,长叹息以掩涕兮,难怪人家要说以小见大,生活在别处什么的。这不是人生当中的一件小事,这是影响深远,震动古今的大事。我一定要开展深刻地批评和自我批评,重点在于努力争取在下一次机会。

对,我还是有机会的!

我捏紧拳头,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浩然正气在我胸中鼓荡,顿时必胜信心跳出了一串最强音。正在这时候,一个不知趣的家伙从我面前一闪而过,扔给我一张电报。

“你的电报。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玩意?”

“这……我外甥那,封闭,封闭。”

我点头哈腰地送走了这位现代主义者,低头看我外甥给我的电报。

“舅,快来!大象长了毛——那是谣言,但是空气的确长了毛,而且还生出了牙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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