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相识:读李商隐的《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无题》

只知道最著名的那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时,曾想,是怎样美丽的相遇和怎样细腻的感情才能写出这样动人的诗句?彩凤与灵犀,光是看着、想着、念着这两个词,都有一种梦幻般的奇幻感受。“一点通”是如何贴切的表达呀,目光相接,眼波流转,情意暗送,那震荡灵魂的悸动,这微妙又美好的感觉,我们大多数人也许都有过这样难以言传的相遇,但李商隐用他那天才般的创造力写下了这样动人的诗句,捕捉到了这样微妙的感受。还记得以前,在不知爱与喜欢的年岁,却总喜欢用这样的句子来表达刹那间的心动,用这句诗来说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心意相通(但现在看来感觉有点不太好,毕竟这首诗的格调还是一如既往地很“李商隐”)。隔着千年的时空,诗句的美依然摄人心魂。

那时候,所知道的这一句诗,大抵是在什么好词好句摘抄里瞥见了这句诗,读起来的感觉很美,所以也不管到底是写了什么,总是整天把它挂在嘴边。现在想想,像我这般庸常的人,即使写不出让人惊艳的句子,但对于美仍有一种天然的触觉。也许并不敏锐,因为我不知道它美在何处,但我知道,它就是美的,这是不需要理由的臣服,这是美最大的魅力。

后来读了整首诗,这首诗仍然是美的,只是这美里面掩盖着宿命般的忧伤,希望与无望,最终都化作昨夜的星辰,昨夜的春风。

“昨夜星辰昨夜风”,两个“昨夜”,似乎一下子把时间拉得很长很长,关于昨夜,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昨夜有什么?昨夜有星辰。昨夜还有什么?昨夜有微风。昨夜距离今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恍惚若隔世,漫长得让人心碎,漫长而绵密的忧伤像一张网将人层层包裹起来。昨夜的星辰,昨夜的微风,一旦过去,就不再拥有,过去的一切都是不可得的。

为什么记住了昨夜的星辰、昨夜的微风?因为在星辰下,在微风中,在“画楼西畔桂堂东”,和那个命定的人有了宿命般的纠葛。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现在读来,恍然间惊觉原来前一句写的是一种无望,没有希望的结局。“身无”,是“无”呀,是没有呀,他们是做不了比翼双飞的彩凤,是没有办法在一起的。有的是什么呢?有的是心灵的情意相通,在目光相接、举手投足之间,怦然心动。

但我有一种怀疑,也许所有的心动、所有的情感都只是李商隐单方面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心动。在陌生的环境里,在喧嚣的人群中,我们也许很容易对某一个符合自己审美的人产生一种微妙的错觉。就像,在大街上,男孩子遇见妙龄女郎,女孩子遇见翩翩少年,也许她或他只是随意往旁边看了一眼,却惹得男孩子或女孩子心跳慢了一拍,可他们,他们对于这一切都不知晓,所谓的他/她和我对视了,也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突然想到贺铸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春日的河边,闲居的诗人老了,他本该平静的心灵却被那个如洛神般美丽的女子扰乱了,那抹倩影,远远地飘来,又默默地远去。惹得诗人,终日想念。

想到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春日,杏花,还有那个不相识的翩翩少年。这样的时节,这样美的景象,这样的少年郎,纵是无情也有情,引得女子芳心暗许,愿将一生相付予,不相悔。(“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想想就很美,朦胧的月光下杏花的影子横斜清浅,空中飘着淡淡的杏花香,翩翩的少年郎倚着杏花的枝干吹笛,笛声在空气中浮动,偶尔微风吹过,落下几片娇嫩的杏花花瓣,落在少年的头发、衣服上,想想就让人心动。反正,我是会心动的。)

总而言之,昨夜有一个人牵动着诗人那颗敏感而又孤独的心灵,带给了诗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受,是心意相通的惊喜,也是看不见未来的绝望。

为什么昨夜的那个人能给诗人这般的感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他们相遇在一个宴席上,那女子也许是宴席上的侍女,在宴席中的活动中,觥筹交错,可她是他眼里的惟一。她看了他一眼,他的世界忽然复苏。这庸碌的生活中,她眼底的那一点温情是他最大的安慰。可是,相逢只能是相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那一场夜宴,他就像童话故事里灰姑娘一般,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必须从这场宴会中离开,离开热闹,离开让他心动的那个人,回到生活,回到琐碎的无聊的工作之中,就像一棵蓬草,风往哪边吹,就飘到哪里去。而又正是由于这样庸碌的生活,让与她相遇的那份温情更加美好、更加刻骨铭心,她就是他灰暗生活里难得的安慰和光亮。

所以,将这场相逢铭记在记忆里或许是最好的安排。不去打扰,不去相识,何必相识呢?相识之后又将走向何处呢?纠缠,矛盾,争吵,将曾经的的美好变成一地的鸡毛,何苦呢?何必呢?

我知道一切都没有可能,所以在开始时选择放弃,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想到顾城的诗《避免》: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看见它
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理解这首诗,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不想失去所以宁愿放弃。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一场空,那么现在的执着、纠缠真的有必要吗?也许你会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可如果你真的清醒地认识到你们之间绝无可能,你还会带着一腔孤勇走到那个惨淡的结局吗?当你说试试的时候,你是相信也许你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李商隐知道,没有未来。有时候,不打扰也是一种温柔。

而记忆将成为最好的良药,它将记住这次相遇,这份温情,让它成为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成为记忆中无可替代的存在,这是李商隐在无常的人生中寻得安慰的方式。

昨夜的星辰,昨夜的微风,昨夜的心动,就像一场梦,就像随风的飞蓬,李商隐能把握的,仅仅是回忆,仅仅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当时已惘然”,正在相遇的那个时刻,他就看见了心动,看见了心意相通,也看见了怅惘,看见了没有未来的结局。

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去责备,就像他们的相逢终是陌路。

有人说李商隐一生风流,有过无数的艳遇,而我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在写一种状态,一种对温情的渴求,那些出现在他诗中的女子未必就是他的爱人,未必他们之间就真的发生过什么故事,也许只是他在某个落寞的瞬间,看见了一个温柔的女子和她眼底的温情,他臣服于这种温柔和温情,这种感情无关风月,无关爱情。相逢不必相识,你途径我的岁月,我路过你的年华,眼神交汇的瞬间迸发出火花,但只是相互微笑,然后收回目光,你走你的道路,我走我的道路,相忘于江湖,最后在文字构筑的回忆中重温这些相遇。

写在最后:就很突然,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了这首诗,就慢慢地写了这些文字。写完之后,在回家的火车上突然遇见了一个男孩子,怎么说呢,很喜欢他的眼睛。不过想到相逢何必相识,口罩下轻轻弯了弯嘴角,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神奇,给我一种宿命般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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