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如果世间大苦,就请命运温柔以待。
初逢:你不曾遭遇巨大的痛苦
初见小姨,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她气色不错,虽然已经罹患乳腺癌多年。
我和夫人刚结婚时,在单位旁租了一间37平米的小房子。有一天,夫人打电话告诉我岳母和两位姨妈过来了,让我不要加班早点回家。我到家时岳母已经做好饭菜,我一进门岳母赶紧跟我介绍床上坐着的两个人——夫人的二姨和三姨(就是小姨)。这次小姨来郑州看病,和二姨想顺便看看姐姐的新女婿。
寒暄之后,大家一起吃晚饭。席间聊到教会,知道了岳母和两位姨母都信奉基-督-教,小姨还是某个层级的负责人,经常组织活动。她们三个人聚在一起经常会聊教会的事情。
后来从夫人口中得知,岳母是因为内弟小时候有次病重,遍寻明医无效,最后投靠教会,居然奏效,从此信服了。二姨是因为自己本就信教,而且已全身心投入到教务中去了。小姨则是因为近些年来病痛折磨,才慢慢信教,以解脱心灵的痛苦。
我也明白,人们在现实世界里遇到难以解决的巨大痛苦,遍寻良方无效,便会求助于神灵,这也无可厚非。人的灵魂总要有所寄托,生命才不至于那么寂寞。
说起教会,我跟她们分享了自己曾参加过教会活动的经历。那是我毕业后半年,豆瓣上一个朋友邮寄给我一本圣经和荒漠甘泉,我看着很有意思,经他推荐参加了郑州的教会活动。但听了半年的课后,我终于无法忍受退出了。
教会里的人其实对我很好,周末也经常拉我去聚会,跟我分享故事,带我一起聚餐,还帮助我解决刚入银行时的很多问题。
但我不喜欢他们信奉的一句话:你要先爱主,主才会关照你。
我认为,世间的爱有很多种,有小爱,有大爱。不管哪种,我一直以来所信奉的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爱并没有先后之分,如果作为高高在上的主,还要那些沉沦在痛苦深渊不可自拔的凡夫俗子先去爱她,她才爱人,这种爱未免太过狭隘。
当我说出这番言论时,小姨不置可否地说:
“你还年轻,还不知道人无助到无路可退,会是什么情况。你说得对,爱真的不分先后,但爱的内涵不同,你不理解那种被爱包围无限温暖的感觉,因为你不曾遭遇巨大的痛苦。当你以后走的路长了,经历的事情多了,也许你的看法会不一样。”
当小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气色其实还不错,虽然已经得乳腺癌好些年。听说小姨一直在郑州市肿瘤医院看病,情况好时大概半年来一次,住院检查一下换换药两三天就能回家,并不影响正常工作,还能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
那之后的几年间,小姨病情相对稳定,一直保持着半年到医院复查一次的节奏。听夫人说她中间有几次情况不太好,复查频率增大,改为三个月来一次,还住过几次院,但后来都没有大碍。
回访:家是讲爱的地方
又过了几年,有一年小姨的病情一直反复,好几个月一直往返于老家和郑州之间,还因此在我后来的新房子里住了几天,那时候我的女儿已经上了幼儿园。
有次饭后闲聊,夫人向小姨抱怨和我妈之间的一些小摩擦。小姨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补充一两句。后来夫人带着女儿先睡,我和小姨又聊了会天。说到我这几年的发展,小姨说:
“你看你才几年间就在郑州站稳了脚跟,有了两套房子,孩子也上了学,媳妇不用上班,父母还能挣钱不用你操心。在你的兄弟姐妹中,你算过得最好了。所以,你要懂得知足。”
我说:“这都是我辛苦挣来的,以后路还很长呢!”小姨听了慈祥地笑了笑。
对于刚才夫人的抱怨,她又说:“你不要因为媳妇跟你妈之间的摩擦,而影响你跟她们之间的关系。家长里短很常见,她们现在还争来争去,是因为都还年轻,双方接触又不够,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就好了。”
我说:“我知道,我工作也忙,只不喜欢她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个不停。”
这时候小姨又说出了一番质朴又惊为天人的话,她说:“她们还不明白,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讲道理有输赢对错,但不管谁赢谁输谁对谁错,双方的心都已经伤到了。”
简单的几句话,却让我陷入了沉思。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家庭的家长里短里,目睹了许多父母兄弟反目成仇,而这仅仅是为了一点点物资分配的多少。我虽然极力想从这种原生态的家庭环境中超脱出来,为此也读过许多书,甚至自修心理学课程,但依然很难摆脱童年生活的阴影。
当时我想,可能真的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不会去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吧。可是这种经历又有多少人会有呢?这番言论,又有几个人能听进去呢?
往事: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的爱
有一年,我和夫人回她老家过中秋,在小姨家住了几天。小姨家前后有两个院落,前院住着公婆,后院住着小姨一家人,他们都是和蔼可亲的人。
中秋佳节正是丰收的季节,瓜果飘香,前后院的柿子和枣都熟了,我们在院子里吃晚饭。吃饭期间,小姨的儿子(夫人的表弟)提议大家喝点酒,小姨夫也连声说好,但小姨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们俩喝酒,我内心很是纳闷。
第二天起来小姨夫已经不在家了。下午我和夫人在摘柿子的时候,有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里来,没走几步就靠着墙倒了下去。我赶紧跑过去拉起他,一看竟然是小姨夫。他浑身的酒气,嘴里嘟囔着“没事,我没事”。我知道他已经喝醉了,就往屋里拉他。无奈醉酒的人力气太大,我弄了半天只把他拉到堂屋门口。他躺在地上不起来了,我也终于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小姨拦着不让他们喝酒了。
那天小姨夫在门口从下午睡到晚上,睡到后来自己醒了,起来去漱口喝水,一脸尴尬地看着我们说:“今天串了两个场,喝到后来把不住了。”小姨反问一句:“你哪一天把得住过?”小姨夫支吾一声,进厨房找东西吃去了。
夫人因此跟我说起小姨家的往事。
小姨年轻时是小姨夫爸爸的学生,小姨夫的爸爸在当地是一个有名望的老教师,一生桃李满天下。小姨年轻时学习好人又漂亮,于是这位老师主动替孩子上门提亲,小姨和小姨夫就此结为连理,成就了一段佳话。
当时小姨夫的爸爸同时还管着村委的一些事情,后来他动用关系让小姨夫留在村委,小姨留校教书。这在当时的农村,很是让人羡慕,他们的日子也越过越好。夫人说小时候内弟在当时条件很好的小姨家待了很多年。
但天有不测风云。大概在夫人上高中那年,小姨被查出患乳腺癌。此后多年被病痛折磨。好在家底比较厚实,小姨又在学校教书,报销部分医药费可以,因此多年来一直在持续治疗。
小姨夫前几年陪着小姨四处寻访名医,各种方法用尽,最后还在郑州市肿瘤医院做过多次化疗。有几次情况危急,小姨几乎是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也许多年的治疗耗尽了爱人的力气,小姨夫开始酗酒,甚至夜不归宿。
刚开始小姨觉得小姨夫心理压力大,也没过分制约,想着让他放松一下。小姨夫却因此养成了无酒不欢的毛病。从此每天喝酒度日,加上他又是村干部,本来应酬就多,于是酒越喝越多,终于出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后来渐渐没有人再羡慕他们家了,偶尔提起还会说一句“看来是福报不够”。
曾听人说过比较消极的话,大概是: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有的人福分来得早,有的人福分来得晚。早早晚晚,用完了也就没有了。
时隔多年,在经历世事以后,我终于慢慢了解到,人要无助到哪种境地,才会自暴自弃自甘堕落,无视家人朋友的劝阻,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和最亲爱的人。
可以想见,小姨夫最开始曾经多么自信满满地想要医好小姨,曾经的他一定是常伴左右形影不离、温语相加不言放弃的。但无数次医生的传唤,使他在无数个夜晚无法入眠。他也一定曾经叩问苍天为何如此安排,但最终依然只能独自承受。八尺男儿曾经的豪言壮语和内心燃起的巨大希望,一点点消散,最终只剩下无尽的失望。
后来的我很不愿意去评价别人,不管以一般标准衡量时那些行为是多么离谱:有的人不愿赡养父母,有的人不愿带大孩儿,有的人离经叛道,有的人众叛亲离,有的人放浪形骸,有的人放逐自我。因为我知道那背后也许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
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主动提及的往事,这段往事里藏着他所有曾经的快乐,因为上苍和命运,当初有多快乐,后来就有多悲伤。
病变:最后的岁月还能有多久
去年暑假岳父母从厦门回老家小住,我跟夫人回去时小姨也在,他们两家离得很近。那时小姨已不能长时间说话,说一会就要休息一下,人也变得有些消瘦。
听说疫情期间小姨病发过几次,开始时不太严重,当时管制又很严格,不能及时去郑州住院。家人大意,等家里药吃完了没办法及时补充时,她的病情已经恶化了。
后来小姨夫通过县里的关系,辗转把小姨送到郑州住院时,医生说她的病情虽暂时不致命,但已经很严重了。以后她也不能长时间说话,因为精力已被夺去了许多。那次回来后听说小姨的情况一直不太好,已经不同于往年了。
今年除夕,我们给小姨打电话拜年,没人接电话。大年初一下午表弟回了电话,说小姨在肿瘤医院重症监护室。我们马上赶过去,表妹也在,小姨夫回老家去开核酸检测证明。医院管得很严格,我们只能在楼道里向表弟询问具体情况,表弟说:“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就这几天了。”大家听了心里都很难受。
我们回来后,表弟突然打电话说小姨开口说话了,说想吃点有味道的。岳母和夫人赶紧炖了一锅排骨送过去。晚上跟岳母打电话,说到小姨,我们又是一阵伤心。
大年初二我们又过去看小姨,她还在重症监护室,小姨夫还没有回来。一问才知道,昨天小姨夫开车回老家开核酸检测证明时,跟人撞了车,人没事,已经办理了理赔。真是祸不单行,小姨夫一定是急火攻心了。
这么多年小姨夫虽然每天都喝酒,但依然很用心地陪着小姨来郑州看病,一次都没有落下。虽然是多年的老司机,但每回开车过来他都小心翼翼,连与人剐蹭都没有过。这次撞车,可见他心里实在难以承受,才会方寸大乱。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仓皇奔下光明顶的殷梨亭。
此后每天我们都会过去问一下情况,回来跟岳母通报一下,好让她安心。天可怜见,初六上午小姨终于度过危险期,病情好转,又住了几天院,已经可以吃点稀饭。但我们询问时,医生却说后期不一定乐观。我们刚涌起的喜悦又烟消云散。
后面的一天,小姨表示她想回家。小姨夫毫不犹豫同意了。所有人,包括医生,都没有劝阻。我们都明白,小姨这次侥幸死里逃生,已经耗费了很大心力,后面还有多少时日,只能交给命运了。
小姨常说:“我这条命,是主赐给我的。我很多年前就应该去了,去伺候主。是我贪恋红尘,赖着不肯走。现在儿子也结婚了,女儿也出嫁了,子孙也上学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
过了两天小姨出院了。听夫人说,小姨住在县医院里,因为有家人在那里上班,她想离家近一些。小姨夫居然戒酒了,他辞去了村委的工作,专心陪着小姨。
我想象着小姨夫陪在小姨身边的情形,戒了酒的小姨夫肯定更加温柔体贴,每天伺候着小姨,像这么多年小姨伺候他一样。只是这一天,小姨可能等了太多年,也无法得知,小姨最后的岁月还能有多久。但我又不忍擅自去揣测他们的世界。
世间的境遇有许多种,我无法真正如小姨一般体会这么多年的病痛折磨,也就无法得知她会有怎样一种心境。也许她并非想把小姨夫捆在身边,她有自己的主,她内心恬淡喜乐。我不是小姨夫,也无法体会他这么多年陪在小姨身边,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折磨。这种折磨,比之肉体的痛苦,是更多一些,还是少一些?
后记:如何懂得生命的意义
想起初识小姨那天,我们辩论着爱的先后,辩论着爱的内涵。我终于不再纠结于谁先爱谁,或者该不该信主的问题。
因为生命总会有尽头,真到了那一天,如果真的有主的存在,或许生命可以在另一个空间继续延续。如果其实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主,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神,那至少在这么多年痛苦的岁月里,人的灵魂也曾有过寄托,人生也不至于那么荒凉寂寞。
是否需要在死亡边缘挣扎过,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
小姨十数年被病痛折磨,好几次从鬼门关回来。她对人生看得通透,也能放下很多事情,也在劝我们放下很多事情。
但不是谁都会经历这些,即便真有同样的遭遇,不同的人也可能有截然不同的做法。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生的聚散离合,往往很是玄妙。人生的进退抉择,往往也很是神奇。
又或者说,我们更愿意懵懂无知,不去探究生命所谓的意义,也不愿去体会所谓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吧。
这几个月没再听到小姨的消息。我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如果世间大苦,愿命运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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