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之殇

记得小时候接触到的古诗总是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画面感,“美”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在脑海中也尚未成型,什么“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之类的,比起诗句,于幼童的我来说倒更像是顺口溜,只是咿呀学语之际的读物罢了,什么情感、背景大抵都是不懂的。

上小学才开始较为系统地学习诗歌,课本中的第一首诗是邵雍的《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当时并不大喜欢它,觉得太简单,就像是量词的堆叠。我背诗最疯狂也最巅峰的时候是小升初,没事儿就反复地抄写、诵读,也正是那时候,我发现我有些厌恶了,提笔成诗这一日复一日训练的应试技能突然令我感到十分空虚。我不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把自己变成一台储存着上千上万句诗的机器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仿佛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越长大就越不受控制地,我与这种古典的风物离得越来越远。的确,我学会深入地去了解一首诗,从诗人的生平到逐字逐句的注解,事无巨细,我都能如数家珍,但再没了激情。脱口而出的许多信息只是一种本能反应的产物。

不得不说,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将许多富有美感的事物符号化、利益化了:诗歌变成了印在高考试卷上的一个个经过精密排版的字符,像是被强行安排了座位一般,透出纸面的拘谨不安;画作被赋予了“艺术品”这种华丽的桎梏,在博物馆中一尘不染的玻璃棺材里延续着它千百年的生命;灵动的音符被关进旋转的CD机中,似旧时代的纤夫承受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值得庆贺的是,经历了多年的努力,我们终于把这些美丽的精灵成功地关进了笼子,成为我们自己的所有物,这是多么伟大的创举!

降生在这个时代很幸运,也很不幸,我们在疯狂得到的同时,也在疯狂地失去。一个个科技新秀高调地登上了历史舞台,成功地沐浴着全人类的瞩目,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种种文化象征无奈地沉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与泥沙搅和在一起,沦为了虾兵蟹将的口粮。我们偶尔醒悟时提起,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感叹一句“可惜”,然后便不了了之了。央视有一部纪录片叫做《留住手艺》,其中《戏装制作百年情》令我尤为难忘,一针一线不仅是在布料上游走,缝制出的是精美的图案,更是传统,是手艺人的深情。正如《霸王别姬》这部电影中,若没有一身合适的传统戏装,如何有伟岸英武的霸王,又如何有婀娜多姿的虞姬?总有人的眼中只有未来,而选择性忽视过去,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啊。我们一路走来,难道是凭着一个美丽的梦想和一具一无所有的空壳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为自己感到可悲。

也许是我们这一代的起点太高了,想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既想触摸星空,享受一回在星月之光中徜徉的“罗曼蒂克”,又想要实实在在地踏足于土地,保有一分安全感。复兴古典的希望想来是十分渺茫的,但我们在一步并做两步的飞速前进的过程中,是否可以偶尔停下来,等等那吃力向前追赶的传统文化,它已经是一位白鬓如霜,步履蹒跚的老人了。

现在许多的产业都强调“浸入式体验”,例如近两年新兴的VR技术,戴上VR设备,我们就能完全置身于360度的虚拟世界,能够感受到身临其境的感觉。其实古典也不妨与科技强强联手,来一回“返老还童”,也许真能迎回年轻一代的青睐。设想一下,当你打开语文书,扑面而来的不是让你感到窒息的各色荧光笔的涂涂划划,而是几位文人傲然立在你面前,向你抛出他们的真知灼见,你惊喜地发现,孟子并不是一个只会吟着“之乎者也”的刻板老头,他的故事张口就来,《逍遥游》也不过是他“信口胡诌”的一部玄幻小说;当你深受电视剧的洗脑时,包拯突然跃出屏幕,义愤填膺地指责你缺乏常识,说他的额头上并没有月牙疤,而且自己明明是个白净小生;当你走过苏地,入眼的并不是沿街向你谄媚的霓虹灯牌,那些房舍是真真切切的青砖绿瓦琉璃,看起来与冰冷的混凝土大不一样;夜晚华灯初上,你发现你从前听闻的一切盛誉如今都荡漾在你的眼波里,不知是何处的歌女捧起了琵琶,你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我们现在接触到的古典,只不过是一个生硬的名词,是一个全无灵气的死物,如果说爱它,也不过就是凭着它的曾经聊以自慰罢了。

什么时候我们才算是真正领略到古典之美呢?应该是它真正跟我们的生活水乳交融的时候吧。当你流浪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你会想到百年前有那么一位落魄诗人跟你走过同样的路,去往同样未知的方向,那天雨很大,他没有打伞;当你凝望天边的白月光,你会突然忆起“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诗句,原来你从未忘记它,只是它在你的记忆宫殿里沉睡得太久太久了:当你心血来潮,想要接一捧雨水,将它养在家中,再亲近它的润泽,亦或是感受一把“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深远之意……有太多个瞬间,这些念头从你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你或许没有抓住它们,它们和你的千万个脑细胞一样如同破损的齿轮一般被弃置,但你不可否认,它们的的确确存在过,哪怕只有那么短短的生命。

我们总是太过于忙碌,没空吃早餐,没空赖床,没空看“闲”书,没空享受生活,更没空发现美。罗丹说“世界上并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但我们都不自觉地将眼睛闭上了,仿佛在饰演一个盲人。我们变得只注重眼下,甚至我们所有的打拼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拥有一个物质生活更充裕的未来,就像寄居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适合它日益膨胀长大的躯体的壳。我们的躯体早已安稳地睡在屋里,而我们的灵魂和思想又该去哪里栖居呢?

古典之殇,也可以叫做古典之伤,它彻底成为了我们心中的伤痛,无论我们如何努力,都无法逃脱它的操纵,我们终于成了被线牵引着的风筝,成了一只只皮影人。

世间再无屈原

(并非穿越,只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

当屈原再次睁开眼睛,眼中不是汨罗江碧绿的水色,是一片白茫茫,不是雪白,到更像是惨白,头顶不是浩瀚无垠的苍穹,而是仅几米之高的天花板。只是一间区区几十平的小屋,自然比不上富丽堂皇的楚王宫,这个月的水费账单、银行卡账单悄然躺在门口,给人施加着无声的压力。

今天不是周末,照例还是要上班的。拖着疲惫的身躯,他机械地套上了洗得浆白的衬衫,如机床女工一般熟练地处理着自己的打扮,他早已像一尊假人模特似的与身上笔挺的西装融为了一体。令人觉得千年前那个长衫折扇,峨冠多髯的他只是后人杜撰出的一个小说人物。逃脱温暖舒适的被窝,一天的战役还只是刚刚吹响了集结号而已。他焦急地在地铁站台上排着队,此前已经过了四五趟列车了,哪怕有如海浪般汹涌的人潮“推波助澜”,他仍只能在车厢外徘徊。如果算上这次,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五次迟到了,他那个变态老板一定会扣光他的年终奖的,说不定还会在会议上专门把他拎出来当作典例,杀鸡儆猴。

匆匆赶到单位,桌面上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件夹,旁边的印刷机吞吞吐吐着,雪白的纸片无情地嘲笑着他的寄人篱下。没有人理会他的到来,那些勉强能被称作同事的人跟他共处一室数月,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屈原突然很想喊出些什么,他觉得很压抑,每日惶惶不可终日。他也曾想过要辞职,自己出去闯一番天地,但这种忙碌却安逸的生活仿佛散发着别样的魅力,令他不忍放弃。自己俨然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是每月领着微薄的薪水,还没有娶妻生子,自己却已自顾无暇。

他望了一眼窗外,江水涛涛而过,轻叹一声,又埋首笔耕。

(后话)如果屈原生存在这个时代,他可能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上班族,要承受早晚高峰的拥挤、老板无理取闹的责骂与惩罚,太多太多的事会成为常态,他可能会抱怨、会不满,但他不再会去选择反抗,因为根本无处说理,因为每个人承受的都比你更甚。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家庭的安稳,你必须忍气吞声,好好地活下去。

但是多么可悲啊,我们这个时代,再也出不了一位屈原了。


来自十二公里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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