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言||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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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多,大李醒来,帐篷外的风依旧刮得鬼哭狼嚎,还是风大雪大,他缩了缩身体,裹裹身上的睡袋,拉紧头边的盖帽,一晚上脚也没暖和起来,想再睡会儿,可是大脑已经清醒了。

徒步走了三天,头两天还郎朗晴空,本以为老天照拂,昨天下午突然就变了天,大风吹起,晚上竟飘起雪来。今天要继续走25公里的高原山脊线才能到下一个露营点,全程没有遮挡,路上都是石砾陡坡,加上风雪路滑,可能是这次最艰险的一段行程。

一起来的有五个人,大李并不是领队,这种高阶户外徒步通常都是一些强驴的自发组织,毕竟这种七天无补给的高原重装线路,敢来参加的都不是小白。网上提前约好,同一天到徒步起点的客栈碰头,互相认识一下,检查一下装备,次日就上山了。

“你们好,我是Kevin,你们可以叫我小K。”

小K是个九零后的小伙子,群里话就特别多,见面兴奋地跟大家打招呼。他所有的装备都是很贵的牌子,崭新的,一看就是玩户外不太久的孩子。

“我是小满,爱好旅游徒步,曾经走过珠峰东坡,尼泊尔大环线,这次请多多关照。”小满一看就是那种独立而坚毅的女孩,个子不高,能量却很大,背包超过了她半身高,却很少需要帮忙。

梅哥和梅姐姗姗来迟,他们是一对户外夫妻,两人搭伙有些装备共享,倒是能减轻一些负重。他们其实都不姓梅,据说他们夫妻是在一次篝火晚会上认识的,梅姐唱了一首阿May的《听海》,听得梅哥动情,立时表白,在众人的齐齐呼喊下,两人一吻定情。然后群里大家就开始叫他们May哥,May姐,梅哥,梅姐,他们也欣然接受。

大家一见面就知道,大李就是这次团队里的能力者,身材笔直修长、健壮有力,身体素质一看就是随时跑个半马都不在话下的那种。他装备很专业,聊起他重装打卡过的长线,更是让大家心驰神往,无比拜服。

大李有妻子,有个三岁的小女儿,妻子在跟他结婚之前就知道,户外徒步是大李此生最大的爱好。孩子小,男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妻子宁愿假期放他出门,自己和母亲一起照顾孩子。

大李的户外经验很丰富,但他心里清楚,这次的行程挑战还是相当大的。全程线路170公里,七天负重,大部分无人区,无补给,需要翻越十几座高山,路程陡峭艰险,最重要的是,虽然海拔最高才三千多米,但这里处于南北交汇处,天气诡谲,随时翻脸无情,暴风雪不期而至时,气温直接翻到零下十几度,因此这条线路徒步的死亡率甚至超过珠峰。

这种自发的户外搭伙形式,通常践行自我负责,与人无尤的AA精神,大李因为能力强,体力佳,不自然地扮演起了大家心里的领队的角色。小K和小满自是他说什么是什么,全程跟他的节奏,梅哥梅姐也知道分寸,对他信赖有加。

不知不觉,帐篷外逐渐有了亮光,大李裹着睡袋坐起,拉开帐篷,往外一看,白茫茫一片,同伴的帐篷都迷失在雪里,只露出一小片黄色、桔色、绿色的顶子,寒风吹了他一个激灵,他大喊一声:“起床啦,都起来啦。”

大风下,他们抖抖嗖嗖收拾好帐篷,吃了早饭,便准备出发了。一起露营的另一个团队却都还没有动,大李问:“你们怎么还不收拾,今天任务很艰巨哦,要是出发晚了,可能天黑到不了露营地。”

“我们今天不打算走了,看这天气,可能还会有暴风雪,能见度太低,我们担心会有危险。”

大李也知道,这种天气风险不小,可是如果停下来等天气好转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通常七天的徒步会带九天的口粮,要是耽搁太久,也可能食物都不够吃了。

梅哥听到这个说法,也开始犹豫,他状态不佳,前一天也透支了不少体力,走近大李轻声说:“不然我们也停一天看看?”

“不行,多耽搁几天,我们的假期也不够呢,越早走出去越好,说不定天气会转好呢。”梅姐插过来,瞬间消灭了梅哥的想法。

大李看看小满和小K,两人都一副无所谓,等他发号施令的样子。

“今天抓紧时间,尽快赶到露营点吧。”大李帮小K调整了一下背包肩带,见小满背包顶上防潮垫太高,拿下来转移到自己背包上,梅姐也帮梅哥整理好了行李,调好了登山杖,无视梅哥无可奈何的眼神,大家一起动身了。

“好冷啊,雪山好美呀。”南方来的小K没怎么见过雪,边走边禁不住大声呼喊。小满和梅姐见他少见多怪的样子,偷着笑,一旁的梅哥静静走路,一言不发。

没多久,山路越走越窄,大家一字排开,山脊上行走,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大家都不敢再打趣逗笑,小心拄着登山杖,专心走路。

天气很快急转直下,风越刮越大,耳边只听见狂风呜呜地咆哮声,每一步都要重重踩实,稍微一松懈,就感觉要被吹下悬崖。雾也起来了,能见度越来越低,前后离开两三米就看不见人了。雪打在脸上,睁不开双眼,身上,头上、脸上即使包得严严实实,也抵不住寒风见缝插针地抽走身体的热量。

逆风行走,消耗了比平时更多的体力,走了五六个小时,身体已经十分疲惫。大李也没见过这么让人崩溃的天气,他想起自己的小女儿,奶声奶气地叫爸爸,想念家里舒适的沙发,温暖的床被,心里咒骂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受苦。

可是想这些已没有意义,他只能不停地走,越快越好,走到露营地就能烧杯热水,钻进帐篷,好好温暖一下。

走到一片开阔地,他停下来,看看小K和小满,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我们歇一下,等一会儿梅哥和梅姐。”

好一会儿,他才看见梅姐的身影从浓雾中走出来,她走得很急,脚步歪歪倒倒。大李往回赶过去,走近梅姐一看,她满眼地泪水,一见大李,号啕大哭:“我老公不见了,我以为他在后面,一转身不见他,他走丢了……”

“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你们在一起。”

“怎么办,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你能帮我回去找找他吗?你能帮我回去找找他吗?”梅姐望着他,祥林嫂般反复不停地说。

大李望着梅姐身后的大雾和风雪,这条路线上死亡的人都是因为恶劣天气偏离了主道迷路,走不出去失温而死,梅哥这时候走丢了,确实不容乐观。可是帮她找人谈何容易,乌云蔽日,路线不清,他也没办法离开主道去寻找,这样他自己也会迷路的。何况今天的行程这么长,行进速度已经低于预期,剩下的体力也没可能再折返回去,折返回去,也没可能在天黑前到达露营点。

梅姐见他默不作声,突然冲他跪下,“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求求救救我老公,哇啊啊……”

大李惊恐地后退一步,从来没有人向他下跪,可是他又怎么救得了她老公呢?这种天气,这种环境每个人都自身难保,恨不得都急急赶路,马上走出去,求生欲让人都拼尽了体力,他还能怎么抉择?他不是领队,为什么要把他逼入这样的抉择里?

他奋力扯起梅姐,拉着她往前走,梅姐如同僵尸一样,被大李拖着僵硬地走,泪已结冰,脸冻得通红,她没有表情,不再发一言。走过雪地,走过沙砾,走过石堆,走过狂风,走过暴雪,上山还是下坡,她只是木然地走。

走在前面的小K和小满见到了梅姐,身边没有了梅哥,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低着头,眉头紧锁地走自己的路。到露营点时,借用别的团队的卫星电话报了警,几天后,搜救队找到了梅哥冻僵的尸体。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大李在温软的床上惊醒,看见身边的妻子翻了翻身,女儿在旁边的婴儿床上睡得正香。

他起身走到阳台,点了一支烟,望着城市的灯光,在香烟的烟雾下变得模糊。他曾以为自己算是一个清澈的好人,可自从那个抉择,他迷失了,他觉得自己一直都还在山上的那场迷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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