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露王朝云

(一)

那日有晚霞,无数种颜色交织在一起,黑色是你,褐色是干儿出生时湿漉漉的眼眸,他看着我,仿佛一切早已注定;粉白是杏子刚褪去的轻薄衣衫;红色是院子里盛开的海棠,它们一如既往的灿烂;蓝色是西湖水光潋滟照出的晴朗天空;橙色是我第一次遇见你时领口绣花的颜色;紫色是童年时我最爱的那株梧桐树花朵;白色是我。

时间会乘着长翅膀的白马飞到我的窗前,带走我的不舍与你的思念。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先生,就此别过,朝云,一生无憾。”我终于耗尽生命的烛火,在泪眼朦胧中乘上白马,飞往先生的诗歌王国。

(二)

我出生的那一天有晚霞,大片的红和橙色覆盖在蓝白色的天空中,紫色的梧桐花落得满地,无限的香缠绕在我刚刚暴露在空气中的鼻尖,这是我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我的哭声震落几朵桐花,却没有振动我爹的心。他想要儿子,能给他传宗接代,能和他一起在烈日的麦田里挥汗如雨的,甚至能考取功名走入仕途的儿子。可惜,我不是。

爹骂骂咧咧的走出低矮的土屋,拾起扔在柴火边的锄头又像田里走去,他冲着头上布满虚寒的娘喊着:“记着中午送饭送水!还躺着,活儿留着我干吗?”

娘小声的应着,她的手汗津津地抚摸上我的脸颊。

“你怎么就不是个男的呢?”她说。

娘拖着沉重的身体起来,她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黑色衣裤里,衣服因为沾了汗水皱缩着。我躺着上,从窗户里看到我破败的家,我听到娘将水舀起又倒入罐子,水声汩汩,她倒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能够站立、走路、奔跑,久到我的弟弟出生。

我站在梧桐树下,看着爹小心翼翼地抱着弟弟,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他坐在娘的身边,被泥土浸染得发黑的手指抚摸着弟弟的头,他看着娘,像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样,他说:“今天中午不去地了,你歇着,我去给你煮俩鸡蛋。”娘甜蜜的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我。

我在爹没走到灶台之前就明白了娘的意思,我飞快地跑过去,抢过爹手里的鸡蛋。

“爹,我来吧。您去多陪陪弟弟。”

爹对我笑了,风在一瞬间吹过墙头的狗尾草,它们发出碗盆碰撞的清脆响声,隔壁的小黄狗在叫,我把鸡蛋打在滚烫的冒泡的水里,蛋清迅速的翻转成白色,像是在跳舞,蛋黄被包裹着,像被包在雪白褥子里的我的弟弟。我把被热气熏出来的眼泪抹掉,它又从嘴巴里流出来。悲伤和喜悦在饥饿面前毫无地位。我看着自己烫红的手指,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

吃饭的时候,爹和娘看着我笑,我看着弟弟笑,娘还把她的鸡蛋分给了我半个,那是我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夜晚,我独自睡在杂物间,陪伴我的是我的小被子和满天星辰。欢声笑语旁人院,寂寞梧桐顾自怜。

(三)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不再是混杂着麦秸和碎石的泥墙,而是红得发黑的木头横梁。极其美丽女人用葱白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

“你爹娘不要你啦,真是可怜,你以后就跟我吧。”她身上散着桂花的香气。“叫我桂姨,你叫什么来着?忘了,就叫王朝云吧。”她说着看向窗外,外面清风吹拂,云朵纷飞。

原来昨日的鸡蛋是爹娘对我最后的感情。我试图想起那鸡蛋的味道,嘴巴里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想流一点眼泪,或者让心中的悲哀涌上鼻尖,但是除了爬满蛛网的房屋、划破我脸颊的麦芒、火一样的烈日和爹娘的咒骂,就只剩下无尽的黎明与黑夜。

我抿着嘴坐起来,桂姨看着我,“从今以后你要开始学习歌舞,我这里的姑娘,有的能歌,那声音像那春日里的黄鹂,有的善舞,跳起舞来如水中腾飞的白鹭,有的艳丽,媚眼如丝勾人魂魄,有的清纯,就像刚从水里长出来的荷花,你呀,看你怎么在这尘世间寻得一处归宿。”

“这里,我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吗?”桂姨的眉眼含笑,比起爹娘总是带着刀子的眼睛更让我感到温暖,何况她的手,抚摸我的脸时,轻柔缓慢,娘抚摸弟弟应该也是这样的。

“这里?”桂姨柳眉轻挑,拉着我走到门口,“你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循着桂姨的手指望去,雕梁画栋,丹楹刻桷,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吟诗作赋,丝竹乱耳,歌舞升平。舞台中央,裙带飞转,朱玉碰撞,她像凤凰一样,飘扬的羽翼将流云播向身后,所有的鸟儿朝她飞去,带着花朵和绿叶。她仰头,眉心一点红色,眼角却划出泪痕。

“为什么?”我问桂姨。

“身不由己,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跳。“桂姨说。

多少觥筹,多少金银,为她而来,而她要去哪里呢?人老色衰之时,有谁会记得她?

我开始认字、识曲、学舞、练琴。我学得很快,我知道,那是山川河流赋予我的灵气。我认识了很多人,桂姨说自然有道理,这充满荼蘼之音的地方,怎能当成归宿?花红柳绿,要么幻想着被达官贵人带回家,要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从不问未来。那天跳舞的人,桂姨叫她红玉。红玉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她很久很久之前被人拐走卖到这里,往日留给她的只有眉心朱砂。红玉最爱诗词,常常教我。后来,出现了一个很喜欢她的李公子,却因生活拮据不能日日前来,公子每次来都带着词稿,一首接着一首让红玉唱。

我问红玉为什么李公子写了那么多词却无人知晓,红玉笑着回答:“只我一个人懂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年,是我十岁生辰。红玉悄悄拉我到一边。

“我要跟随李公子。”她说,说话的时候,她眉心的痣红得几欲滴血。

“他可曾考取功名?”我问她,我依稀记得李公子来时仍然抑郁不得志。

“不曾,但我无怨无悔。”红玉笑着。

“如何生活?”

“浪迹天涯?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后我的舞只为他跳,我也只唱他的词。“在那一瞬间,我想起初见红玉时她眼角的泪珠。

莺鸣蝶舞鲛绡红,秃笔破砚少年穷。

红玉把她的诗集都留给我。我于是夜夜诵读。我喜欢那些文人墨客。风花雪月,阴晴圆缺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格外令人心动。

(四)

红玉已经走了两年了,我从不曾受到她的书信,甚至连别人口中的闲言碎语都没有。我想象着她的生活,也许她和李公子住在一座种满石榴的院子里,李公子每天作诗填词,红玉研磨添香,是令人羡慕的生活。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红玉的书信。她说她要回来,不知道桂姨还会不会收留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无法询问她。我每晚做梦,梦到红玉浑身是血,站在台子中央跳舞,一遍又一遍地旋转。我梦到红玉和李公子抱在一起,在雨夜里瑟瑟发抖。我梦到李公子把红玉一个人扔下,自己远走高飞。所有的梦中,红玉都无以为家,失魂落魄。我去求桂姨,恳请她让红玉再回来。桂姨拍着胸脯答应,我却找不到书信该寄往何处。

(五)

那日阳光极好,照在西湖上,水波荡漾,恍若神明降临。

湖心亭里,丝竹悠扬,我在眉心点了红痣,就像红玉一样。我跳着她当年跳的舞,每一次旋转,每一次抬手,我都想着红玉,她为李公子跳舞时想的时什么呢?她为什么又要回来?李公子不是归宿吗?那我的归宿在哪里?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我不过是尘世间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无法左右朝政,不能改变世界,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我只是在风中起舞,白鹭腾飞一样。我的眼前突然模糊,泪花划过。

再次抬眼,我对上一人眼眸,像李公子一样,文人的眼。

一舞毕,水红色的舞服褪去,我换回平日里喜欢的青绿衣衫,抹去眉心痣,清洗脸庞。华丽的妆容总是让我觉得虚假,像是戴上了美丽的枷锁。无法看清自己。

侍酒,我已做过很多遍。无非摆出笑脸,说些好听的话,哄人开心。

身着深色衣服的云彩提着裙摆走来,赶走嬉闹不停地小孩,怒视人间,开始下起雨来。雨水零零散散的打在湖面上,荡起圈圈涟漪,山水迷蒙,人间换了幅景色。

身边人突然在站起来,走向亭边,“好景,真是好景啊,好景与美人,浓妆淡抹总相宜!”他面对湖水慨叹不已。

他走过来,手拂过我的肩膀。

“来,为我磨墨!”

我是他口中的美人吗?

我提着袖子研磨,由慢到快,看着墨块在自己的手下化作汁水,仿佛二月河开,冰凌解放。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人写诗,确实第一次有人为我写诗。是为我吗?我看着诗句顺着笔尖流淌出来,他的眼睛,是我刚刚对上的那双,抑郁失落。然而现在,这双眼睛,充满愉悦,好像把日光吸了进去,所以天气突变。

“你叫什么?”他问我。

“奴名朝云,王朝云。”我仍然看着那首诗,默默记诵。这必然是首将会千古流传的诗。西湖的晴雨,跃然于纸上。

“好啊,你可有字?“

“无字。”

“我看‘子霞’二字最妙,你看着漫天云霞,就如你一般。”我循着他的手望去,不知何时,雨停霞出,世间最美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凤凰展翅般,占满天空。

“多谢先生。”我行礼。桂姨为我取名的场景又浮现出来。

“这幅赠于你。”先生又说。我羞于被他发现自己一直盯着这字。我看到落款:苏子瞻。他就是红玉最喜欢的词人,那个闻名于世的大文豪苏轼!

晚霞照在我脸上,灼烧着我的脸。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字据为己有,想把他挂在我的床头,但又羞于自己的身份,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卑感从我骨头缝里升起,我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痛苦,我若是像母亲一样普通人家的女子该多好。我看到桂姨站在先生后面满是笑容的脸,和她身后浓妆艳抹的我的朋友们,为什么要在此刻让我遇见他?

我将手藏在背后,害怕他看到我凤仙草染红的指甲,那会玷污这雪白的纸张。他不是李公子一样的落魄诗人,他是我不敢触碰的星。

“拿着吧,我带你回家。”他摸着我的头笑着说道:“你还是个小丫头呢。”

“小丫头也是绝世大美人啊!”他的朋友笑着,又把酒杯递给他。

回家是什么意思呢?今夜无法成眠。我才仅仅经历过十二年春与秋,我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苏先生是要给我一个归宿吗?我的手抚过红玉送给我的诗集,诗词滚烫,烫过我的心灵。

先生说:“你是不染尘世、独一无二的存在。”

(六)

我于是跟先生回家,那同时也将是我的家。我所有的感官和心窍都被打开,我不断地体会和学习。夫人与先生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他们都待我极好。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我终日里待在在书房里,为先生研墨添香,先生不在时我便读书读佛经。佛说: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我与先生的相遇,也是缘分吧。先生被贬杭州,而我生于钱塘,先生须歌舞侍酒,而我长于歌舞,一切偶然聚合到一起就是必然,就是缘分。我时常跳舞,唱先生作的曲。我终于也像红玉一样。可是红玉呢,红玉过得怎么样,她是否回去了?她会不会怪我没有等她。

我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袭来,惊起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我的人生轨迹逐渐和红玉重叠,我照着镜子,我的眉心好像也长了出朱砂痣,我的在一瞬间变成红玉的脸,镜中的红玉对我说:“你不属于这里。回去吧。”

我猛地推开镜子,仓皇中将桌子上的东西推到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先生循声赶来,我跪坐在地下,望着他。

“先生,您看,我眉心是否有颗红痣?”

先生摇摇头,轻轻弹我额头。

“你是不是有故事要告诉我?”先生也坐在地下,甚至将手里的糕点摊开放在中间,并且递给我。

我把糕点放在嘴里,香甜充斥着我的味蕾。我从头说起,从娘给我的半个鸡蛋一直说道初见先生,我把我的噩梦无限放大,告诉先生所有的细节,我恨不得把我的梦塞到先生梦里。说完了,心也就平静了许多。我继续嚼着糕点,发现镜子里的我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起来吧!“先生伸出手拉我。“你要记住,我不是李公子,你也不是红玉。”

我们站在一起,“你看,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你不需一直躲在后面,你可以和我和所有人拥有平等的关系。”先生的手温暖有力,为我注入力量。

“你第一次见我时,你觉得我的心情是怎样的?”

“您有心事,推杯换盏之间却显落寞。”

“那首诗呢?你为什么看得入迷?”

“西湖之景正如西子之美,美在神韵,所以无论晴雨,无论浓妆淡抹。写诗时的先生突然开朗,阴霾一扫而光。”我仔细回想着先生的神态。

“对,对,就是这样!朝云,你可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先生您,把我视为知己?”我好像从未见过雪的人被大雪盖了满头,在狂喜中害怕冰雪消散,一切成空。

“你读的诗书都懂吗?他们为什么而写?“先生又问我。

“西汉司马氏有言‘《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朝云认为,当今文人墨客,写诗作词不过为抒发内心情感。追名逐利作媚俗之词者,奴以为不值一提。”我答道。

先生忽然拍拍肚子,说:“我刚下朝回来,你说我这肚子里是什么啊?“

先生拍肚子的样子憨厚可笑,我偷偷笑起来,“我猜,先生满肚子不合时宜吧!”

先生仰头大笑,“知我者莫若朝云也!”他拍着我的肩膀,“‘你是不染尘世、独一无二的存在。’我早说过,你我是知己,不必要为俗事所困,成为你自己吧。”

原来我早已找到人生之路,只是一直被过去蒙蔽双眼。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看尘世的眼睛,是属于我的,我眼中的花草虫鱼全都带着我人生的诗意,存在即意义,我不会是任何人的影子,我拥有自己的灵魂和价值。我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肉体的世界里,只有灵的碰撞。

那夜我看着先生第一次赠我的墨宝,月的光辉照在我脸上,我将那光抓住,放在我心上,我整个人都变得明亮、无所畏惧。

(七)

先生的政治生活不如意,被一贬再贬,我看着先生的满腔热血被冷水浇灭,我能做的只是陪着先生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地方,为他排忧解难。

惠州偏远,不宜拖家带口。而我孤身一人,与君子相伴,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又何妨?

“先生,我们这算浪迹天涯吗?“我从轿中跑出,同先生共起一匹马。

策马扬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滚滚红尘,美人相伴,夫复何求!”先生大笑。

(八)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曲《蝶恋花》,是惠州的主旋律。

每每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我总难掩惆怅,悲伤之情无法抑制,竟次次不能唱完。只能呜呜噎噎,涕泗横流。

先生问我为何。

“奴竟唱不完‘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先生抚琴,“罢了,唱不完便不唱吧。”

枝上柳绵被风吹落,落于地面,于是芳草丛生。先生的命运如同柳绵,飘飘忽忽,不知归宿。“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先生宦海沉浮,命运难测,叫我怎能不泪如雨下。可先生偏又不是沉郁之人,先生的胸襟可纳百川,“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先生的人生态度,这样的句子,岂是平庸之辈可写?

先生辗转多地,无论怎样的地方,他都能找令人快乐的东西。即使是惠州,这样的蛮夷之地,先生也能“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先生也能苦中作乐。

这样的先生,与我为知己,我三生有幸。

但是先生告诉我,有我为伴,他也倍感幸运。

两个人的世界若能交融,那必是天下大幸。

(九)

先生几经贬谪,几番颠沛流离。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我一路相随。

我们像是最普通的农家夫妻一样,会为无米下锅而发愁,房屋会漏雨,也会有老鼠横蹿。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先生只是像李公子一样的落魄诗人会怎样,我们就会永远待在这里,直到梧桐树老死,新的种子破土而出。想到李公子就会想到红玉,我曾写信给桂姨询问红玉,但久久收不到回书。我也便不再去想,我眉心的红痣再也没有出现过。但红玉永远不会在我生命里消失。

元丰六年九月二十七日,一个褐色眼睛的孩子降生了。我看着先生抱着孩子逗弄,自己也笑得像个孩子。爹看着弟弟的眼神和现在的先生一样。内心的恐惧又弥漫上来。

“如果,他是女儿身呢?”我问先生。明明问了,我又想紧闭双耳,害怕听到回答。

“若是女儿,一定像你一样聪慧可人!”先生说道,他看着我,眼神坚定。

窗外的树叶突然落了,来回摇摆着最终停在地上。先生为孩子取名苏遁。遁字选自《易经》第三十七卦,是远离政治旋涡、消遁、归隐的意思,这一卦的爻辞中说:“嘉遁,贞吉”,“好遁,君子吉”。先生盼望归隐也盼望儿子拥有美好的人生。

我为他取小名干儿。我每次唤他,他总对着我笑。世间怎会有如此可爱的小东西,比三月的花朵还要娇嫩,比四月的阳光还要明媚,比五月的清风还要温暖,我爱他就像爱我的生命。我将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星星、月亮,只要他想要。我抱着他,柔软的触感更让我感到存在的真实感。我是他永远的归宿。

(十)

厄运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我以为最能让我悲伤的事情就是终于受到桂姨的书信却是告诉我红玉的死讯,不曾想,还有更令人绝望的事情会发生。

先生于三月接到诏令,将他改为汝州团练副使。四月中旬,我抱着干儿和先生启程。

七月二十八日,船至金陵江。烈日当头,后羿射掉的九个太阳仿佛又回到天上,船下的被照的滚烫。干儿的额头像火一样烧着,他不断地呕吐,无法睁开眼睛。我我用手帕沾水不断擦拭着他的身体,我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滴在他脸上,怎么擦也擦不掉。他的身体挨着我的身体,能灼伤我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办,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砸在地上,我的心也在淌血,它疼的不能再跳动。

先生抢过船夫的船桨,拼命的划,船至中流,怎么也无法前进,浪花不断地拍打着船身,接着泼入船舱。

先生还是不断地划动船桨。

干儿的身体变凉了,是我的体温使他褪去高热了吗?但是为什么他的身体连起伏都没有了呢?

水啊,没有感情,泼入我怀中。

干儿冷了。

我扑过去,拉住先生。

“别划了,别划了,到处都是水,船要沉了!”先生听不见一样。他嘴里念着干儿的名字,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

“别划了,干儿,已经去了。”那一刻,我胸中积攒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干儿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木雕的一样。

先生终于停止了动作。他跪下来,抱着我和干儿。

流水声依旧。

先生长叹: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

我肝肠寸断,世界从此一片灰暗。所谓缘分,原来如此残忍,缘分尽了,就生死永隔。

(十一)

先生摇着船橹,一路带我和干儿回常州。

辗转这么多年,常州的风景人情最得我心。

先生牵着我的说告诉我我还有他。我又何尝不知,他也早已悲恸难忍。他甚至把干儿的死归于自己,陷入无限自责。

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我深夜涨乳时总想起干儿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我,我们的心脏一同跳动。

如今只剩下我一颗心。

泪乳湿床空自叹,皎月不照吾儿脸。

(十二)

时隔多年,先生重新受到重用,我们与夫人团聚。先生夫人仍如当年一样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我不常出去,便在书房里,读书写字,思念干儿。

(十三)

两年过去,先生又受到排挤,出任杭州。旧地重临,先生受到百姓的欢迎。先生与我约定要为杭州百姓做出贡献。

先生外出赈灾时我回到了歌舞班。

桂姨仍在,只眼角多添皱纹,雕梁画栋破旧许多,舞台落了灰,亭间空落无人。我追问红玉的死因。桂姨却反过来问我什么当初那个问题:“你找到归宿了吗?”

“我找到了。”我回答。

“你以为红玉因何而死?”

“因为爱情。”

“什么是爱情?”

“我和他站在同一个位置,拥有平等的灵魂。”

我陪先生行走万里,享受过锦衣玉食也过过布衣荆钗的生活,我们曾有过孩子也一同失去了孩子。我曾经矮于他,他告诉我要站起来,我曾经为自己依附于他而不安,他说他也无比需要我。

“你长大了。”桂姨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记住,你的舞,应该为自己而跳。”她看向窗外,“去吧,去和他一起赈灾,百姓需要你们。”

(十四)

此后诸多变故接踵而至,夫人仙逝,先生被贬,运势转下,先生恐怕再难有起复之日。先生身边的人都陆续散去。

先生此次被贬惠州,年近花甲,鬓发尽白,我看着先生灰白的头发在空中飞扬。先生一生四处漂泊,踌躇满志却总不得志,如今又被贬去南蛮之地。如今我在,还可以陪着先生,为他排忧解难,若我不在,先生既不是孤苦无依,又有谁去听他的诉说呢。

“朝云,你看,我们这样算不算浪迹天涯?”先生回过头,他的眼睛弯成月牙,言语中尽是欢快洒脱。

“算!当然是,与君相伴,一生无悔!”先生尚且不沉浸于苦难,我为什么要暗自伤神呢!在窘迫中仍然乐观开朗,这正是我所欣赏的先生啊!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先生超然物外,不沉湎于苦难,心不动,自然能苦中作乐,明月入怀。

(十五)

岭南瘟疫横行,气候恶劣闷热,而我终是不敌。即使先生每日寻医煎药,诵经念佛,我也知道,我能陪着先生的日子越来愈少。

一日,阳光甚好,像极了我与先生初遇那天。我希望先生能陪我出去走走,先生看我精神尚好,也欣然同意。

我们走在湖畔,凉风习习,微波粼粼。

我又唱起那首《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对先生的不舍与牵挂像是在我心底沸腾,咕嘟咕嘟冒出热气,熏得我泪水直流。

“先生啊,奴依然唱不了这下句。”

“天涯何处无芳草。”先生将我揽在怀中,“你唱不下去,我替你唱。”先生也一定想到了别离,他的声音也染上了咸湿的伤感。

“那你,也要替我活着。”

先生点头,轻不可见。

(十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此生无憾。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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