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爹

〈一〉

88年冬，值超生游击队活跃时，吾客居天门佛子山乡洪山村洪山上湾十五年之久。说是洪山，其山不甚洪大，如汉江平原一堆翡翠，周围稻田星罗棋布，海拔高度约四五百米，当年毛泽东先生植树造林留下了满山松树尚青春年少，一年四季苍翠欲滴，那山峰与土墙黑瓦的知青林场屋，在晴日清晨云蒸雾绕，鸡犬声相闻，典型荆楚小山村味道。洪山湾的人不姓洪俱姓涂，故亦称涂楼，有涂无楼，据说过去是有楼的，无从考正耳。涂姓其字派曰：振以诗书，学为善良，功高一代，名达远方……。时年偶居村头老丈人土墙黑瓦的老房子，其土墙厚近尺，上覆黑瓦如龙鳞层层叠叠，寒保温，暑散热，冬暖夏凉。相邻有大爷，众人称丕老四，丕老四排行老四，本姓涂，外号丕老四，外号何年何人日因何所起，不得而知，辈份位于前列振字辈，邻里当面叫四爹，背后都叫丕老四，真名反不为人知，想来无非憨厚少言，不整衣衫，未入过学堂罢了。丕老四排行老四也最小，他老伴众乡人称呼为幺婆，吾识得时，四爹幺婆年在花甲。

次年正月上九日，天晴无雨，幺婆早起，锅碗瓢盆叮珰响过一阵，稀饭白馍臭豆腐已成就，幺婆腌制的臭豆腐香名乡里，其色金黄，名曰臭豆腐其食不臭。菜饭落桌，呼老鬼快来胀饱出门，老鬼丕老四正在院子当中老旧碾谷石沿上放一面反面镶嵌白毛女的圆镜，坐在小凳子上，哼着皮影调哗啦哗啦给自己刮光头，剃胡须，对镜理发是丕老四的绝活，手法利索，刮的锃亮，幺婆呼老鬼胀饭时，丕老四已完成须发自理发过程，洗头水随手泼向院角的千年不结果的歪把枣树。破旧的毛巾抹抺嘴，随手甩在凉衣竹杆上，和往日一样，一碗稀饭泡白膜和着两块臭豆腐，坐在院外打谷场的石磙上悠然自得开始早餐，大黄狗扒在脚旁地上，望着不远处晓雾中提着粪箕捡拾牛马粪的三爹，偶见拉着长腔卖豆腐、卖贴锅奎的吠三两声，从不关注丕老四用餐，因它知道丕老四不会有骨头鱼刺之类丢弃。那幺婆早已收拾了包袱，锅碗洗刷毕，催丕老四出门，用磨的黄亮的旧式铜挂锁锁了那摇摇晃晃的院门，要去地名为倪家四五嘴的娘家，帮忙挖土砖。

翻过朱家大湾，便可望见倪家东西南北中五湾，幺婆习惯性的在快到娘家前把丕老四爹的清式大腰裤弄正，清式大腰裤是随手一折扎在常年绑在腰间的绳子上的，因怕滑脱，经常被丕老四提提扎扎，搞的扭扭捏捏，怕在娘家丢丑，为此每到朱家山，幺婆总是帮丕老四整理大腰裤，边弄边骂，"老砍头地，出门弄好地，一回头，裤子歪到河那边去了"可惜真到了娘家，裤子又被扯扭了，唉，真是前世冤孽。

八十多岁的倪老丈人早早在中湾村头古柏下候着丕老四夫妇，家里古老的劈柴火锅里白菜炖土猪肉已炖稀烂，火锅周许多花生波菜，大盘里装着一堆冲洗过的苕粉，准备加火锅里的。釉里红酒坛子已抬在堂屋中间，可能被人打开过，满屋子酒香飘荡，桌角叠十余酒盅和一摞竹筷，方桌下置六七个火钵，想是温酒用的。打谷场上一帮爷们叼着水烟，腰间扎了黑色搭袍带，手里拿着地方特有制砖刀锹和绳索，神聊着东湾王寡妇韵事，貌似等丕老四到了开饭干活。

饭饱酒足，平日不言语的丕老四借酒劲吆喝一声，和大伙扛着家伙，去村北邓家畈水田里挖砖，为便于运输，用于挖砖的稻田一般都在路边，早在年前晚稻收割后，倪老爷子赶着老水牛拉着传家大石磙滚了七七四十九遍，谷茬被严实平整的碾在了黄泥土里。丕老四率先在砖田边插了一根事先削尖的木桩，套上细麻绳，沿田边扯了第一根线倪福顺提一桶石灰顺着麻绳，溜直精准的撒了一条线，依此类推，很快，棋盘一样的砖格线已划完，中湾来的倪继虎是掌切刀师傅，其刀专用，有肩有环，肩的作用是所切深度固定，且划切前行时平衡，环的作用是套上绳子往前拉，倪继虎熟练的切刀扎在石灰线上，丕老四手拉着绳子退步走，他要看着切刀笔直的沿着石灰线往前划切，不一会丕老四已满头是汗，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大襟棉袄早已扔在田梗的枯毛草上。切出的土砖近尺见方，略长方形。要厚度一致的平铲起来才形成砖，铲锹平口，尺许见方，如砖之大小，设有犁弯形柄，以保障人在站立铲砖时，铲面与地面平行，铲起来的砖方方正正，弯柄上栓绳环，后接木柄四尺，铲土砖这活倪四倪五都会干，而拉绳是技术活，数丕老四拉的最精当，只见其马步扎稳，左手挽了绳头，右手拉绳状，往后拉近尺许，多进一分则土砖上有弯柄压痕，且启砖时伤缺第二块砖，少进一分，启砖因未铲到位而断裂一截，并十分耗力难启，精彩处更在绳子一提一甩间，土砖稳稳的侧立于旁边已整来的空地，如多米诺骨牌，规范整齐，铲第二列时，土砖又甩落侧立于第一列刚启走的位置，以此类推，晌午功夫，五千土砖制成，众人将砖每四层一摞，每层交叉侧立码放，每砖留一掌间隙以利风干，其上用稻草覆盖，防雨透风，如此月余，干透坚硬，便能起屋建厦。

挖砖的活提前完成，饭菜较早上丰盛十分，七荤三素十大海碗，少不得推杯换盏干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才踉踉跄跄各自散去，丕老四量大故独自清醒，尚记得舅侄酒席间所请，要带刚满周岁的舅侄孙女倪帅花回去，帮忙断奶，幺婆提了包袱，清点小孩换洗衣物及若干尿片，丕老四将舅侄孙女架在脖子上，双手向后实实围好，踏着夜色余晖，一路念唱，要回那洪山上湾，渾厚的方言，飘落一路：

咚咚呛！

咚咚呛！

嫁姑娘！

嫁到婆婆地喝米汤！

睡金床！

盖银被！

绣花枕头有一对！

脚踏箱子两盏柜

堂屋地吃饭金桌椅！

象牙筷子琥珀杯！

……及到半路，那舅孙早已被催眠，趴在丕老四光头上熟睡。

〈二〉

丕老四有一子一女，女为长名淑青，子次之名盛青，似傻非傻，似憨非憨，女及嫁时，托媒撮合，嫁龙尾山下。子盛青憨厚，极能吃苦，常帮远近乡里耕田梨地，砍树劈柴，上房捡瓦，抬石累基等农家重活，及三十余，不得婚配，幺婆四面八方托媒，得二婚女，雇肥马，买轻裘，吹吹打打娶之过门，一家人奉若神明，婚半年，卷了手饰轻裘及仅有百余元钞票，自称回娘家，实不知去向，东村西岭，托人追寻无果，遂不了了之，盛青依旧饥一顿饱一顿干千家苦力活，经年难见浆衣洗裳，乃至蓬头垢面，儿童见之直呼盛青憨子。如此浑浑噩噩年年岁岁。

怱一年雨水节气，千门万户，早稻温种育秧，丕老四将那早稻种浸了三日，竹箕捞起，放锅中温水淘匀，待所有稻粒淘得温热，装于编织袋中，稻草包裹严实，覆些旧衣棉被，及次日晨起，稻种粉嘴现芽，又淋些温水，催芽长根，事毕，幺婆言道：这谷芽长得欢快，隔日就要下种育秧，湾里小店农膜化肥太贵，你将那板车轮子装上，我们去得曾口街上批发部买农资，省得三元五角，买些猪油饼子合着三鲜汤破天荒过个早，岂不美滋。说干就干，丕老四将自钉自绑的板车装上轮子，扯出老牛驾辕，一路春风，到得曾口街上，街头众人围成一圈，七嘴八舌挡了去路，丕老四爹与幺婆亦好奇，下得车来，挤进人丛见众所围一疯妇，衣不蔽体，抖抖索索，脏黑五指，抓了半个馒头，众人问之也不言，见丕老四爹挤进张望，嘿嘿笑之，一脸茫然，幺婆递出一毛钞票也无理会，众人渐散，丕老四爹和幺婆亦随众散，过完早，有心节省一块猪油锅奎塞在上衣口袋，将那农膜化肥一并购齐，找些菜市丢弃菜叶喂了老牛，心满意足，驾了牛车返程，复经街口，停车摸出猪油锅奎，交给疯妇，疯妇无言语，只顾食用，幺婆言到，随我们到洪山湾去呗，若能干些粗活，米饭咸菜，总比露宿街头强。疯妇似懂非懂，仅起身上得板车愿随，丕老四爹细瞧细想，此妇疯癫不语，但年龄不大，带回梳洗干净，岂不捡一儿媳，因而乐于捎回。有洪山湾好事者，骑那名牌飞鸽自行车在前飞奔，如报喜一般，短时消息灵通，待丕老四爹回村，路旁育秧乡众蜂涌而上，围了牛辕板车，向丕老四爹、幺婆或疯妇嘘长问短，分外好奇，停停走走，来至家中，本族本门妯娌叔婶，均来观望，惠姐送来自己衣物，帮那妇妇浆洗一番，倾刻换了人样，分明正常农家少妇，只是失语不能言，呆呆痴痴模样，发哥骑了二手凤凰车，要给出门打长工的盛青报喜讯，本家三爹捻着山羊胡看了择日黄历，三日后，本家少长咸集，吃了顿酒，也不吹打，算为盛青和疯妇圆了二房。月余，栽插早稻，洪山村忙碌起来，时见疯妇帮忙浆洗裳，烧火撩灶，年后得一子，名根，也无村医接生，那幺婆烧红剪刀，剪了脐带，期间有外乡人寻亲摇头说不识，非要找之人，无果而返，越半年疯妇一病不起，舍根儿而去，葬于洪山北洼，未入洪山南坡涂氏墓群，乡人路过，无不叹之。

数年后，吾南下务工，偶而春节省亲，闻得丕老四爹与幺婆已逝去N年，那根与盛青互依为命，供根读完小学，根已北上打工，可怜那盛青在邓湾剪枝挖树时，失足从树上落下，不治而亡，三代贫苦，幸留一根。时任村支书送得花圈，传闻卖花圈的老者附书一联，以作绶带：

传家三代皆憨厚，

处世八苦幸根生！

是日无事，聊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