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出生的孩子对父母最大的印象就是远方。
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无穷无尽的山尽头是他们对生活全部的希望。
奶奶双腿残疾已经有大半年了,那是她为了给孙子孙女晒杏干,借助梯子爬向房顶,摔下来以后的生活,整日坐在黑色潮湿发臭的炕上流着眼泪。
十岁的哥哥自从辍学以后除了蒙头干活,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沉默不语的,院子里最吵闹的就属于七岁的妹妹了。
妹妹从早上吃过饭,手里就拿着颜色退却,身体支离破碎的纸风车,嘴里不停的唱着:“大风车,直呀直悠悠的转,这里的天好看,地好看……”
这是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过年的时候教给她的,这也是妹妹唯一会唱的歌谣。
就在妹妹玩的满头大汗的时候,耳朵里听到了一种响亮的声音。
这种声音直击人的心脏,哀恸又急切。伴随着它,村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妹妹跑屋子,蹲下头歪着脖子看着哥哥,可是今天的哥哥眼睛红红的,有些嫌弃的看着自己。
妹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轻轻的摸着哥哥的脸颊,一脸稚嫩的说:“吃饭走。”
哥哥一巴打掉了妹妹的手:“滚开。”
妹妹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哥哥今天为什么凶自己,她委屈的哭了。
炕上的奶奶眼睛都被埋着皱纹里面,唯有眼泪一滴一滴的打在手背上,她心疼的叫了声:“妞妞,来奶奶这。”
妹妹带着满腔委屈费力的从炕沿上爬上去,然后猛的钻进奶奶的胸口,哭诉着:“哥哥打我,哥哥打我……”
奶奶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哥哥干了那么多的活,还给妞妞洗了脏衣服,哥哥是太累了。”
妹妹将手指头放在嘴巴里,眼睛黑溜溜的告诉奶奶:“吹喇叭了,我们可以坐席吃饭了。”
村子里每一次喇叭声响起就代表着一个生命的离去,一场席饭的开始,妹妹的耳朵听了好多次这样的喇叭声,只不过这次奶奶却摇摇头:“咱们两家不是亲戚,咱家也没钱随份子,妞妞要乖,待会让哥哥给你烤个红薯吃。”
哭过的孩子容易睡着一些,看着被奶奶哄睡着的妹妹,哥哥从矮板凳上站起来:“我去山里捡一些柴,要不然过两天下雨家里没什么烧了,妹妹醒了你就说碗里还有半个馒头。”
十岁的孩子,早已经撑起了整个家,奶奶的腿不是他不愿意治疗,而是断了腿再也无法复原,就像疏远的母爱,他也不再渴求。
两家距离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哥哥背着筐拿着绳子从门前经过,漫天的白纸纷飞,人的哭声悲切又痛苦。
可是他的瞳孔看到伙伴身边的那个人时瞬间放大,羡慕从眼眶都要溢出来了,虎子手里拿着吃的快速跑了出来。
“安安,你要去山里砍柴吗,我爸妈回来了,你看我爸妈回来了。”虎子想把自己的这份喜悦分享给自己的伙伴,可是当白色的纸飘打在鼻尖上的时候,他心里的酸涩再次涌上心头,两行泪瞬间之前干涩的痕迹再次滚落下来。
小虎鼻子一抽一抽的告诉安安:“可是我的爷爷也死了。”
是的,小虎一整天都处于悲伤和高兴两个极端,他是孩子,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他也没办留住谁,而眼睁睁送走谁。
安安知道小虎的爷爷死了好多天了,是老人死了之后大人才闻讯赶回来办丧事的,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看着白幡在空中招手,邪恶的念头出现在安安的脑海中,是不是只有奶奶死了,家里需要过白事的时候他的父母才会从山的尽头赶回来。
“轰……”一声,安安脑袋一片空白,他真的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想法。
小虎的妈妈穿着一身白丧衣走了过来:“安安,进家里吃点饭。”
安安局促的摇摇头,他很想逃离大人的注视,但现在他有个问题特别想知道,用哀求的眼神直直的盯着:“婶子,我在深圳见过我爸妈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小虎妈看着安安眼睛里的渴望,深深地体会到了望眼欲穿,可她的嘴一张一合,想要撒个谎,可是她明白希望一次次落空的时候,绝望便会扎根在心里。
“婶子在上海,你父母在深圳,离得远,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即使婶子和小虎再怎么挽留,安安还是背着筐走了,他的背影瘦弱又坚强,十岁的孩子,盼望着父母,盼望着寒风中能有一丝丝的温暖。
天快黑的时候,安安摇晃着身子回来,筐里装满了柴,将小小的身子压的弯曲,额头向着大地垂着,他的胳膊上,腿上,全是一道道划痕,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小虎家灯火通明,比起白天的喇叭声,现在的更加刺耳,更加急切,更加悲恸。
看着孝子对着棺材一起一拜,再起再拜,安安知道老爷爷活着的时候天天在村子的尽头盼望着儿子儿媳可以回家看看他,留守不光有孩子,还有更多的老人,他们的一辈子都在迟暮的阳光下慢慢老去,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说不定昨日在旁边说笑的那个人,就那样悄悄的走了。
安安听着喇叭声,看着活着的人同棺材里的老爷爷做最后的道别,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不多给一些陪伴。
就在安安收回思绪准备继续回家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蹿来蹿去。
安安大步往前走去,等看清确实是妞妞之后,他心里的火蹭蹭就窜了上来,他过去狠劲的拽着妞妞的胳膊:“走,回家。”
安安脸色铁青,妞妞手里拿着点心,抬头看见哥哥的时候“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孩子尖锐的哭声夹杂在急促的喇叭声中,所有人都转头过来看。
安安脸色更加红了起来,他背着一筐柴,用右胳膊夹起妹妹就往回家跑去:“谁让你跑出来吃白食的?”
在农村,只要参加白事就得随份子,要不然会被别人认为吃白食,瞧不起,给父母丢脸。
安安一路走来都在教训妹妹,可是妹妹哭的那样凄惨并不是因为生哥哥的气,而是被哥哥脸上的伤疤吓到了。
奶奶听见孙子孙女闹矛盾,想要劝解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只能急躁的呼喊两个孩子的名字。
屋子里一片漆黑,奶奶为了省电不舍得打开暗黄的灯泡,安安将妹妹一把扔在了炕上,嘴里怒道:“好好给我待着,不许乱跑。”
在黑暗中奶奶随手打了安安一下:“不要欺负妞妞,她还小。”
奶奶知道她对安安有些苛刻,但是没妈的孩子就是这样,所有的伤口都要学会自己愈合。
可是听见奶奶打了哥哥,妞妞扑过去挡住了:“哥哥疼,哥哥疼……”
等奶奶打开灯泡看见安安的时候,吓得脸色都苍白了:“你去哪里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安安没有说话,闷头在屋子里找到了一本语文书,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三十块钱,飞快的跑向小虎家,在礼薄上写下了父亲的名字。
他如释重负,回到家里将柴全部倒出来,然后一只野兔滚落在脚边。
如果在平时,妞妞肯定嚷嚷着要吃肉肉,可是今晚的她一只盯着哥哥看,看着哥哥身上的伤口,一直流眼泪。
安安一边猪兔肉一边抽空安慰妞妞,在吃饭的时候,妞妞也说了一句让安安惊慌失措的话:“小虎的爷爷死了,他爸妈就回来了。”
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哥哥和奶奶,奶奶愣了一下,眼泪流了出来,安安大声训斥妞妞:“胡说八道什么,赶紧吃你的饭。”
奶奶看着安安的反应,明白了,七岁孩子说的无心话,十岁孩子却懂了。
从那天起奶奶整日不吃不喝,不管安安怎么央求妞妞怎么苦劝都无动于衷。
奶奶说:“孩子,我老了不能连累你们,只有我走了,你们的爸爸才会回来。”
安安看着外面的路,终于下定决心:“奶奶,我们不要爸爸和妈妈了,他们不回来也可以,我只要奶奶平平安安。”
奶奶最终拗不过安安,开始喝水吃饭,但她告诉安安事情的真相:“你们的妈妈出去打工不见了,她走了,之后再也不回来了,你们的爸爸也因为这个原因迟迟不敢回家。”
妞妞不知道这个“走了”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有一种感情叫做背叛。
她问哥哥:“妈妈去哪里了?”
安安紧握拳头,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一字一句道:“妈妈死了。”
妞妞不相信,她哭着说到:“那为什么咱们家里不吹喇叭呢?”
安安从那天之后就成了半个大人,整天跟随着别人在村子里干粗活养活奶奶和妹妹。
这天有别人来窜门,奶奶借了电话给安安:“来,给这个号码打过去,就说奶奶死了。”
安安红着眼睛执拗的不肯打,他相信自己可以养活整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