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葬礼

老人们总在冬天死去。


死亡带来又一轮新生,婴儿呱呱坠地,幼苗破土而出,柔嫩初展枝头,万物轮回更替,生生不息。那些逝去了的,溶解在土地里,消散在风中,成为新生命的养料。


但无法逝去的,是呓语,梦境,以及影像,它们缩在脑回里抱团取暖,并试图抵抗漫长的遗忘,在寂静里如同战机轰炸村落般向大脑发射炮弹,疯狂扫荡。


眼泪是唯一的战利品。


三日祭时,祖母在望乡台上遥遥而立,于北风的呼号中勉力告别故土。众人身着孝衣,头绑麻布,在阴阳先生的指引下持香跪拜四方,祈愿祖母一路好走,锣鼓齐鸣,经声阵阵,倏尔尽数消散,空余漫天星河。


我日夜守望桌上那被红布包裹的,依稀显出的人的轮廓,长明灯燃烧的黑烟在墙壁上肆意作画,火盆里青蓝的火焰灼灼升空。在火带来的温暖和光明里,她也许会迟缓地坐起,套上大襟棉衣,从松弛的仿佛只剩一层皮的脖子开始,一粒粒扣好盘扣,将散乱的、散发着油腻味的头发拢到耳后,用黑色的发网绑起,再用一根已被磨的光溜的细木别住,戴上不知哪个孙儿买的毛线帽,绑好黑色头巾,用缺了口的塑料小盆盛些热水,投入看不清本色的毛巾,搓洗淘湿擦脸,氤氲的热气似乎将满脸的皱纹舒展了些。然后她将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挤进暖鞋,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下来,颤颤巍巍地走到她昏暗的小房间,掀起棉毡与竹席,拿出一个黑色的物事,将包裹的布层层掀开,开始清点一张张认不清面额的钞票。


但她也许不是走着去的,而是双膝跪地,双手支撑上身,一点点爬出厅房门槛,爬下台阶,爬过院子,再爬上厢房台阶,爬过门槛,她也许没有力气爬上炕,掀不起棉毡跟席子,也永远无法点清孩子们给她的一张张钞票。她觉得世界天旋地转,而自己孤身一人,随时会晕倒在黑暗里。她恐惧死亡,如同恐惧日复一日的寒冷,年轻时的丈夫,食不果腹仍要抚养六个孩子的岁月。


整个世界变成一台巨大的放映机,而她八十年多年来的影像在不停倒带。直到雪花最后一次落下,覆盖沟壑纵横的身体,她躺在漫天冰雪里,流尽眼泪而后将记忆尽数销毁,从此风干成冬日里的一颗老树,所有存在的证据被一场大火烧灼成灰,随风消散在莽莽青山间。


蓝底棺木,以五彩边反复描画,顶面是大片红底和繁复的缠枝花纹,左右八仙栩栩如生,大头双鹤衔灵牌而立,小头是斜卧松岗的赤身童子。祖母躺在馆内,穿蓝色绸衣,戴着样式古老的黑色发套,面容一如田野里深褐色的、如石块般坚硬的冻土,身侧双手紧绷如枯死的枝丫。我曾无数次执起那双手,剪掉塞满了泥土的指甲,然后细细研究手上遍布的老年斑和凸出的青筋,血液在其中暗流汹涌。


汹涌的血液同样消融了冰雪,那是猪羊的血液,前一秒钟它们曾用哀求的目光和我对视,下一秒便被剥皮倒挂在冷风里,刚剖开的胸膛蒸腾出热气,与人们说话时口中哈出的白气混在一起,仍然温热的小肠和膀胱被狗嚼的正欢,粪便和血液将冰雪浸染。冷的雪,热的血,哀嚎和颤动的心脏在晴空里无所遁形,而人们已经端起饭碗,将脂肪和血块大嚼大咽。


凌晨时分,天空仍怀抱星辰安睡,山路崎岖两旁遍布荆棘,四野冷寂,大地是被冰雪冻了上万年的尸体,对踩踏不屑一顾,只有积雪吱呀作响,远处群山依稀的轮廓里隐约的光点即将被黑暗吞噬。在那之前,在北风咆哮着席卷一切之前,我们要奋力追赶,直到那光亮将我们带到生命的必经之地,我们将高举火把,在哭泣声中烧毁一切,人、马、车轿、院落、戏台,以及一路猎猎作响的幡帐,在锣鼓停歇之后,所有的虚妄和无意义将化为灰烬。而祖母将永远沉睡在黑暗里,直到棺木尽数腐烂,彩绘的油漆和七星板以及身上绸衣化为微尘,她便不能再细数木板一圈一圈的年轮,只用白骨指向天空的方向,告诉我们,她乘白鹤去了。


在《哭别曲》吹响之前,我跪在灵前一手持香一手烧纸,心知这曲子不是为祖母而吹,这所有的一切只是活人的自我慰藉。那个黄昏,祖母艰难地停止呼吸之时,便已离我们远去,她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只在那个下午勉力清洗一套内衣,希望能洁净地死去。她没有遗言,没有等待,包括她正在千里之外奔赴最后一面的大儿子,闭眼前最后的慰藉,大概是父亲为她穿上了那套内衣,让她体面的离开。此后一切她再不闻不问,葬礼隆重还是一席裹身,哀哀不绝的哭泣是真心或者假意,儿女们此后的人生是顺遂还是坎坷,都已无关紧要。或者在更早的哭声里她就已经想离去,那是另外一场葬礼,离开的是除了会动拳脚之外无所为的丈夫,留下的是六个嗷嗷待哺的孩童。此后的近五十年里,她用三寸金莲一步一步艰难地在这条路上行走,而今终于抵达终点。


祖母离去第二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从布幔一侧偷偷抚摸祖母的脸,然后头颅猛地掉落,我用双手迅速接住,头颅的分量轻的超乎想象,原来是用石膏制成,真的头颅早已遍寻不见。


一切皆是假象,如梦如影,如露如电。


唯余父亲仍在奔忙的身影,跳进坟内再次确认墓地是否平整,并将多余的土一点点铲出,在阴阳的指挥下将棺木调整到正确的角度,盖上红衾,两侧放置哭丧棒,最后在棺木上方压上两块木板,那是多年前他为祖母置办的棺材板,已经被烟熏的发黑,如今终于派上用武之地。他细致而耐心地做着这一切,就如同他为祖母穿好一件件衣衫,看着她一点点咽气,然后将她背到吊桌上。将这一生最后也是唯一一次的事尽力办妥帖,然后他从坟里爬出来,跪倒在黄土地上,将脸埋进冰雪。


当所有人停止哭泣,我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抱起,他靠着我,眼泪落在我的肩上,他一声声唤着妈妈然而徒劳无功,从此以后他只有儿女,却再不能成为儿女。


放眼望去,天空青蓝,山野茫茫,皑皑冰雪之下万物尽枯,火焰尽情舔舐魂幡,新坟的黄土尚有余温。


一轮红日在群山之外冉冉升起。


我欲居于,莽莽青山

吃山葡萄,吃猕猴桃

醒后鸣兮,小鸟小鸟

忧愁颇多,醒后泣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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