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吴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半年没去上班了。那时候我辞去朝九晚五的白领工作，靠着前几年上班的积蓄生活，偶尔也出去打打零工。
老吴在电话那边说：“最近在干吗？”
我说：“没干嘛。”
“我接到一个活，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干？”
“什么活？”
“去找一只猴子。”
老吴从事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他做过会计，当过驾校教练，开过宠物店，甚至搞过传销，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份工作会是什么。
所以听到他新工作的时候，我也只是淡淡地问了句：“什么猴子？”
“是有钱人家养的宠物，前几天走丢了，他们出了五万块来找这只猴子。五万！”
五万，每人分两万五，足够我自己生活好几个月了，于是我说：“你来接我。”
老吴到我家的时候，拿来一张鱼网和两根棒球棍。
他说：“找到猴子的时候，用网把它网住，要是不听话，用棍子打几下。”
“去哪找猴子？”我问。
“它脖子上绑着一个项圈，上面有GPS定位。”老吴拿出手机地图，上面有一个红点正在缓慢地移动。
“红点就是那只猴子？”
“没错，你看它现在已经走到郊区了，我们得赶快出发。”
我坐上老吴的车，向红点开去。
在车上什么事都不能干，我又和老吴闲聊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个工作的？”
“一个朋友介绍的。”
“为什么叫上我？”
“之前带你去发传单你不是嫌无聊吗？这次好玩，我想你肯定喜欢。而且我怕一个人搞不定，这猴子挺邪门的，能跑那么远。”
“这猴子是怎么跑掉的？”我问。
“好像是半夜从窗户跳出去的，四楼。”
“那么高，没摔伤？”
“应该没有，摔伤了也跑不了那么远。我去看过地形，窗户外面有棵树，估计它是先跳到树上，再慢慢爬下去的。”
我看着电子地图上的红点，它停了下来，我想它可能正在观察地形，可能已经感应到我们的到来。
刚认识老吴的时候，我还在一家IT公司上班。那时候老吴是快递员，负责我们这个区域的快递配送。在这之前，他是我们公司的会计。老吴还在我们公司的时候，我和他是不同的部门，平时并无交往。后来他忽然离职，变成一个快递员，我才注意起他来。
在一次送快递的间隙中，我问他为什么离开公司去做快递员，他说：“整天在办公室坐着太没意思，我想从事一些体力劳动。”
我忽然对他十分敬佩，那天晚上，我给他发了信息，说我也即将辞职，到时候希望他能给我推荐一些体力工作。不久后老吴带我去做过发传单，给餐厅洗碗之类的工作，去几次我就累了，宁愿呆在家里，靠之前的积蓄生活。
那个红点忽然快速移动了起来，简直像一辆踩满油门的汽车一样。也许它跳上了一辆经过的卡车，想跟着卡车离开这里。那红点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吴也踩紧了油门。
原以为傍晚的时候就能追上那只猴子，但现在它的速度太快，我们的距离还差很远。到了晚上，我们决定先找一家旅馆休息。
我们停下来之后，地图上的那个红点也停了下来。莫非它已知道我们在追捕它？
为了节省房费，我和老吴住一间标间。坐在床上，老吴拿出几张照片给我看，是雇主给的猴子照片。
照片上的猴子下巴有一撮白毛，它对着镜头目露凶光，好像随时就要从照片里冲出来一样。看到这个眼神，我对它的逃跑不再感到奇怪。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它。在主人睡着之后，它解开身上的绳索，它的动作熟练，想必已经练习过很多次。然后它爬上窗户，脖子上还戴着那个红项圈，它回头对主人露出诡异的笑容，就跳了出去。
我惊醒，满头大汗，打开地图，那个红点又开始移动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老吴再次出发。
“今天一定要追上它，再远都出省了。”老吴说。
“这猴子跑到挺快。”我说。
“邪门。这钱果然不好赚。”
那天我们开到了荒野，来到一座山脚下。已经没了汽车通行的道路，只能用脚爬上去。那个红点正在向山上攀登。
“还去吗？”老吴问我。
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迟疑，这座山看来鲜有人迹，里面不是人类活动的范围，而是动物的世界，我们进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但车子已经开了这么远，油钱都费了不少，现在放弃不划算。
其实现在吸引我的，已经不是那五万块，而是那只猴子本身，我感到它在召唤我去，于是我说：“去吧。”
老吴带上鱼网，我们一人拿一个棒球棍，走上了崎岖的山路。
我们越走越远，走入了一片树林。我开始担心会不会回不去了。
有一只猴子站在前面的树枝上，由上而下地看着我们，它忽然跳到更远的一棵树上，一棵棵地跳过去，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这只猴子的出现坚定了我们的信心，我们看地图，那个红点离我们也不是很远，我们加快了脚步。
之后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猴子。
“这片树林大概是猴子的聚集地。”我说。
“那只猴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是为了到这个地方，这里可能是它的家。所以它不会再跑太远，我们就快找到它了。”老吴说。
天很快黑了下来，我和老吴生了火，准备在树林里将就一晚，还好不是冬天，在室外也不冷。
“回去后你打算做什么？”我问老吴。
“随便干，只要有力气，就饿不死。”老吴说。
“老吴，其实我很羡慕你，你好像干什么都可以。我不行，我觉得干什么都没意义，我什么都不想干。”
老吴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什么都不想。我喜欢干体力活，出汗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用想。我也不是干什么都可以，我受不了整天坐在办公室，我不知道那些白领是怎么做到的，我在办公室坐了几个月，整个人都要疯了，那不是一种健康的工作。要我说，那是反人类的，我们应该在能看得到阳光的地方工作。”
我说：“我经常在想，我们都被绑架了，我们所有人一起组成一部机器，像一辆在悬崖边运行的火车，我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我们没办法停下来，一旦我停下来，就会被这辆火车抛弃，我会掉进悬崖。”
老吴说：“就像我说的，你想太多了，这对你有害处，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可是我继续说下去：“我们现在的生活被资本支配着，更努力地工作，不过是为了买更多不需要的东西。通过不断地消费，资本越来越强大，他们造成更多的东西，为了消费这些东西，我们得更努力地工作，加班，直到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已经停不下来了。白天走在树林里的时候，看到那些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有几个瞬间我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再回去了。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还不如那几只猴子。可能只是一种逃避，也许这种生活过几天就腻了。我不知道，可是一想到在城市里的生活，就让我恶心，我可能是病了。”
老吴说：“去他妈的什么资本，我只想好好活着，没钱就去工作，有钱就去把它花掉，这就是我要的生活。”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我睡着了。在梦里我再次见到那只猴子，它撅着屁股在电脑上拉了坨屎。
隔天，那个红点不再移动，我们终于到达了红点指示的地方。
那个装着GPS的红项圈挂在树枝上，白毛猴已经不知所踪。
老吴爬到树上，把那个红项圈拿下来。
“妈的，被耍了。”他说。
“它一定就在附近，在这片树林里。”我说，我抬头看四周，树上有好几只猴子，但下巴都没有白毛。
“没用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它的信号。”老吴说。
“我能感受到它。”我说。
“回去吧，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老吴说。
“我不回去了。”我说。
“什么意思？”
“我要留在这。”
“你疯了。”
“我会找到它的。”
“要是找不到呢？”
“我会呆到找到它为止。”
“为了五万块不值得。”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别扯那些什么资本，你跟我回去。”
“你自己回去吧。”
我盘腿坐在地上，望着树上的猴子。
老吴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自己走了。
一只猴子从树上爬下来，过来拉了拉我的衣服。示意我跟它走。于是我站起来。
它带我走入树林的一条小径，路的两旁是成排的树木，上面站满了猴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猴子。我们一直朝前走，然后我见到了它。
它站在前面的一块巨石之上，和照片上一样，下巴有一块白毛。眼神没有照片里那么凶狠。我走到它面前，它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周围的猴子都叫了起来，它接纳了我，我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之后我和它们生活在一起，我渐渐脱掉自己的衣服，只用树叶遮住自己的下体。我学会了爬树，在两颗树之间晃荡。站在树梢上长鸣。我的皮肤长出了越来越多的毛，在阳光下我抚摸着自己的毛，舒服极了。
后来老吴又到树林里来了一次，我猜是来找我的。那时候我混在一堆猴子中间，站在树上看着老吴。老吴瞧都没瞧我们一眼，只是在树林里转悠，直到他在草丛里找到我丢掉的衣服。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有点犹豫要不要下去和他见面。
他忽然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头，不停地朝我们扔，嘴里喊着：“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这个举动把我们吓跑了，等我再回去的时候，老吴已经走了。
我在树上生活了好几年，直到那几个猎人出现。
那场屠杀从早晨开始，树林里响起一声枪声，猴子们开始四窜逃跑。枪声越来越密集，不断地有同伴倒下。我不停地在树上跳跃，躲避子弹。在跳向另一棵树的半空中，我的胸口被击中，我在中途掉下来，躺在地上，血不停地从身体里涌出。此时阳光透过树叶射在我脸上，让我睁不开眼。恍惚间我看到有两个猎人走到我眼前，我听到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其中一个猎人说：“打错了，这不是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