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好大的雪,包裹着这座研究所,仿佛将它从世界中隔离。
他一个人站在窗口,呆望着外面的世界。嘴里吞吐的雾气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并未察觉。几个空药盒子静躺在桌上,飘忽不定的水蒸汽还在手中的杯子里苟延残踹着。外面风声大作,而屋内,却静得出奇。他忽地回了神,却又闭上了眼。
脑中的东西在不断的翻腾,却尤如泡影一般,不等他捧起,就已然破裂。雪,又是雪,他的记忆里似乎只剩雪了。还是说,他忘不掉的,只是雪……
第一场雪,飘荡在一九三八年东北的冬天。那时的雪是黑的,混杂着硝烟和恶臭,让人窒息。那个冬天,他的学校挨了炸弹,他们化学组的师生,除了他,全部遇难。更令他心痛的是,他仰慕的学姐也在其中,那是他的初恋。
他虽然幸免遇难,但心却同他们一起,被埋在了废墟中。胸膛内,只剩下堆积满的雪,甚是冰冷。从此,他开始害怕冬天,害怕雪,甚至,害怕寒冷。
第二场雪,飞舞在一九四二年的山西上空。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雪是金灿灿的,带着暖意,宛如在梦中一般。姑娘帮他整理着厚厚的大衣,还给他围上了一条金黄色的围巾,那是她亲手织的。单调的白色世界仿佛顿时被施了魔法,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上绽放。世界依旧是凉的,但他却没那么冷了。而且,他的心中似乎燃起了一团说不出的火苗,并未知觉。
车来了。
他还有科研任务,国家需要他。
女孩是不想他离开的,但她很懂事。她明白,这个男人,不仅属于她,更属于这个国家。车夫的催促打碎了这美妙的氛围。他终是依依不舍地诉完再见,微低着头,转过了身。姑娘的手,一瞬间从他身上滑落。
第三场雪,打落在了一九六零年北平的地上。他不会忘记,那场雪,就像她哭红的眼睛,是红色的。门,大开着。冰冷的风凶猛地想冲进屋内,却被他的身体挡住了。他已经在门口站了三十分钟,陪他站着的,还有那个已为人妻的姑娘。此时,她的双眼泛着血丝,干裂的嘴唇轻颤着。
良久的沉默又一次被打破。
“别走,行吗?”她的声音近乎哀求。这时,他才猛地发现,自己身边的她,竟是如此的脆弱。
他沉默着,脑子嗡嗡作响,这比连续思考一百个科研难题还难受。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拦过你。但现在,仗打完了、孩子也长大了,能多陪陪他吗?”
“国家需要我。”他艰难地说出这五个字,再没了以前的自豪和风采。
“为了那些永远都得不到的答案,你宁愿放弃我们母子吗?”女人的声音突然歇斯底里,干涩的眼睛又再度湿润。
男人又只能报以沉默,他无法反驳,因为女人说得一点没错。科学是无穷无尽的,所谓科学家,本是这样一群,为祖国拓荒却永远触摸不到尽头的人。为此,他们放弃了所有……
他们有时还是渴望被理解吧,但也许他们永远都无法被理解。
男人还是狼狈地逃走了,家里的那团火离他越来越远。寒冷再度袭来,但他却发现自己已不再那么害怕。心中,那一团道不明的火,始终陪伴着他,给他维持着走下去的温存。
那是……什么呢?
他极力地思考着。答案,应该很简单,只是他遗忘得太久了。
“所长,我们成功了!”
突兀的一语惊醒了恍惚的男人。
“所长,我们能成功生产出浓缩铀了,咱们的原子弹,有希望了!”这个近三十岁的科研员,如今却高兴的像个小孩,就差蹦跶了。
“好!”男人忽地感到心中那团道不明的火,正在熊熊燃烧。他急匆匆地打开门,走到那个单调的世界中。
“所长,您身体还没好,不能挨冻……”科研员赶紧阻拦。
“无妨!”
男人站在雪中,他感觉胸膛里的那团火似乎点亮了周围的雪,它们都呈现出奇异的彩色。而他的身体则变成了一棵树,根在不断延伸,把那股热量扩散到了整个中国。
他能感受到,全中国的雪都被染上了艳丽的颜色。这个冬天,举国欢腾。寒冷被喜悦驱散,中国领土上的雪,将不会再混杂那些不好的味道和色彩。
但他却忽视了自己。唯独他叶子上残留的积雪,是纯白的。
在一个融雪的季节,乍暖还寒,他在家里去世了。一大群科学家来到他的墓前,几十岁的大男人们哇哇地哭,就好像部队里的首长牺牲了。大家都望着他碑上的头像,肃然起敬。春风吹拂,他的呼吸和话语一下飘进众人脑海中,阴霾骤然退却。
一个年轻小伙子从那群科学家中走出来,他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复杂的神情在两人眼中洋溢,短暂的沉默后,只剩下温情。全场肃静,小伙子开口了:“爸,小时候我不懂你,您却一直跟我道歉。但,爸,现在我能理解您了。”
“只是,稍微迟了些。”他温热的眼泪滴到墓碑上,一切都涣然冰释。
片刻,他站起身,望着众人,破涕为笑:“爸,您也能感受到吧,春天,来了。”
他的呼吸和话语就像是春风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