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里棠
1.
姜艾再一次遇见程溯，是在县城的六路公交车上。他拉着扶手，微低着头，下巴正好轻抵着黑色毛衣的高领。
她慌慌张张地别开视线，窗外是一排落了叶的梧桐，与夜色下初上的霓虹。五站以后是县中心，姜艾从后座起身，拎着背包匆匆跑下车去，却仍是被程溯叫住。
路上偶遇前任这种事，多数人会选择视而不见，像程溯这样主动打招呼的，应该极少。
他是她过往所有狼狈的见证者，姜艾对他心有余悸。
沿海城市冬天惯有的湿冷使得姜艾打了个寒颤。程溯瞥了她一眼，语气闲散，“毛呢不保暖，羽绒才是过冬首选，”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忘记了，你一直嫌羽绒服穿着显胖。”
那是高中时候的事了，姜艾固执地认为裹着羽绒服肿得像头猪，是以天气再冷，她都只穿毛呢、外加一身正气硬抗。年少的时候总是会有这些愚蠢可笑的想法，现在的姜艾早就剔除了对羽绒服的偏见，今日选择穿毛呢出门，不过是看在气温不是特别低的面子上。
可见，程溯对她的所有认知，仍然还是停留在高中时期。
“你去哪啊？”她随口一问。
“沃尔玛。”
她点点头，“那一起呗。”
并非是故意想挣得一个和程溯同行的机会，姜艾此次出门的目的本就是那里。如她所料，程溯没有拒绝。她做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将彼时在公交车上遮遮掩掩的落魄一并掩藏。
沿街的铺子没有太大的变化，钵钵鸡烤肉串砂锅奶茶……高中时期她与程溯时常光顾的店依旧照常开着，但她与程溯，早就不是从前那样的关系了。
“女朋友很漂亮。”她不常夸人。
“分了。”他答得简略。
“哦，”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难过么？”
“还好。”
姜艾冷笑。程溯在爱情里一直是个漠然者，从前他们两个交往时就是如此，如今过了几年，还是照旧。姜艾觉得，程溯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逼着自己去谈恋爱，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恋爱。
2.
姜艾从小就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她性格外向，见谁都能说上几句。程溯是她高中时期的第一任同桌，个子高皮肤白，但也是个闹腾的人。
班主任把他俩的座位安排在一块儿，显然是战略决策上的失误。两个话痨凑在一起，不过半天就聊得像老友重逢那般热切。
姜艾是个典型的艺术生，在过往那个高中生多是灰头土脸的年代，她的仪容仪表搁在人群里确实扎眼。高一刚入学不久，她就被班主任拎到走廊上，训斥指点那头微卷的长发。
她强行狡辩：“这是自然卷。”目光却穿过透明的窗子，被程溯痞里痞气的笑脸吸引过去。
姜艾低着头偷偷朝他比划了个打人的手势，视线却在那一刻被人阻隔。她的目光向上移了几寸，入眼的是班主任老头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在他眉头尚未完全蹙起的时候，姜艾赶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剪剪剪……”
她果然修成了乖乖女该有的发型，程溯拨了拨了她那头齐耳短发，果断发言：“这样没有艺术家的气质。”姜艾冷笑着把目光抛到了他的头顶上：“呵，刚正不阿的你，还不是也选择了屈服。”
程溯也迫于学校的淫威，把脑袋上的杂毛推成了寸头的模样。这种抹杀所有审美的高中管理模式，使得许多少男少女都痛心疾首。
姜艾爱美，既然不能在发型上做文章，她打算另谋出路。校裤的裤管实在宽大得丑陋，她特地拿到裁缝店里让人改得合身些。这样的修改在班上掀起了潮流，女生们纷纷围着姜艾探讨，她俨然成了个设计师，听得旁边的程溯不住地冷哼出声。
程溯并非是差等生，他在理科上极有学习天赋。明明上课也时常跟着姜艾开小差，可每当成绩出来时，他往往都能名列前茅。这点让姜艾极度神伤，她揪着卷子的边角，开始为自己开脱：“你太会影响我了，我得找老班换位置。”
程溯哭笑不得：“数学课上涂鸦是我唆使的？”
“那不是涂鸦，那是素描。”
“……”
3.
姜艾加入了校学生会，每周三的大课间，她会被安排到操场巡视，手里抱着一个本子，专门抓那些偷吃外卖的不安分子。五点半的主席台后，是吃外卖的最佳场所，姜艾总是一抓一个准，可当她揪到程溯的衣角时，他却开始耍起了无赖。
以前拌嘴从来不甘示弱的程溯，难得露出哀求的神色，开始提及昔日做同桌时的情谊。姜艾瞅了他几眼，挑了挑嘴角，选择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溯并非是个不靠谱的人，他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他对自己的人生有完整的规划，虽时常会跟姜艾闲扯瞎聊，但也会正儿八经的劝她，完全以一个朋友的角度，“好好听课，好好做作业，文化课不行，你画得再好也是白搭。”
她从成沓的素描纸下抬起眼睛，轻薄的刘海挡不住她的视线，挡不住她看程溯的视线，“我想考国美，但那些难题，我拿不下的……”
他如往常那般笑得随意，“学霸在你眼前，记得好好利用。”
她装作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但程溯那天说的话，她都听了进去。
姜艾从高二的时候开始觉醒，一改先前的懒散作风。她合上了藏在课桌角落的梳妆镜，收起七零八落的画笔，将成堆的素描纸收拾好，被文化课本压在了最底下。她再没用人像速写来打发数学课的时间。
那时候，她尚且觉得未来很远。她一贯畏惧努力，是害怕努力过后什么回报也没有。那天程溯对她说的话，却在无形中给了她动力，而她心底里那种无言的情愫，也在不知不觉间彻底被惊醒。
4.
姜艾不是个会隐藏的人。她挖出自己的心思，反复掂量，战战兢兢地权衡：如果和程溯说明白，他会不会断然拒绝，之后会不会连朋友都做不了？
她的性格注定了她不适合暗恋，她对程溯的喜欢根本藏不住。
告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在晚自习结束回寝室的路上。抛却女生的忸怩，她把带来的画像塞进了他手里，所有的话都在一鼓作气间说完。
姜艾追程溯追得大胆而炽烈，兴许是这种强烈的情感对他产生了压力，程溯表示屈服。她自以为瞒着父母师长得到了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但直到分手的那一刻她才醒悟，她眼中的爱情，不过是顾影自怜的自我感动。
高三美术集训，她离开学校三个月。沉重的集训任务使得她基本没有多少闲暇的时间去和程溯发消息聊天。她天真地以为只要熬过这一年就可以和程溯稳定下来。可她忘了，程溯想去的城市，从来就不是杭州。
如她所愿，最终她上了中国美术学院，程溯也去了自己心仪的学校。
没有发挥失常，可他们两人，终究是渐行渐远。程溯对她的敷衍她看在眼里，其实从最初在一起开始，她就没在程溯眼里瞧见深爱。
地域问题是个不错的分手借口。他们终是各奔东西，再没多余的联系。
5.
晚上八点的沃尔玛分外拥挤。姜艾推了一辆购物车，程溯走在她的身侧，斟酌着开口：“姜艾，其实你挺好的。我们能不能……”
她侧过头看向他，突然打断他的话：“有对比才发现我的好，这样的觉悟，我才不稀罕。”
他反驳：“我没想过要骗你，是那时候的我太过幼稚。”
姜艾迎上他的视线，语调有些冷，“这和幼不幼稚没有关系。我其实很不懂，当初你选择和我在一起，是怕拒绝了影响我的高考？”她低头笑了笑，“程溯，你倒是很正义。”
“可有时候，这样的正义真是让人倒胃口。你可以找各种不着边际的理由去拒绝一个女生，但当你选择和她在一起时，就只能是因为喜欢、或是爱。可你不是……在你那里，我能看到的，顶多是好感。人这一辈子，可以对很多人有好感，但却不会喜欢或爱上很多人。”
他果真静默下去，是对姜艾的话始料不及。上了大学以后，他也陆陆续续交往过几个女生，他觉得腻烦，和女生相处久了都会腻烦。若非要说和哪个感情最深，似乎只有姜艾。他把过错归因于幼稚，可直到听到这番话，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或许他真没切实喜欢过。
姜艾将一包薯片扔进购物车里，缓和了语气，“你没弄清爱情的定义，不是说我很好、我比别的女生好，你就能喜欢上我的。你当初做不到，放到现在，也不见得做得到。更何况……我也不会在一个水坑里跌倒两次了。”
程溯的声音很低，“明白了。”
她兀自推着购物车往前走，程溯没跟上，她也没再等。拥挤的人潮很快将两人冲散，姜艾终是舒了一口气。
年少时的爱慕与刻骨铭心四字从不搭嘎，但却很难让人忘怀。她在班车上瞧见程溯，第一个念头就是躲闪，这并不能说明他在她心中还占有多少分量，是她不愿再回顾往昔的自己而已。
但现在，姜艾想明白了，其实她不记恨程溯。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在努力把好感转化成喜欢，只是结局不尽如人意罢了。
她庆幸程溯为人不糟糕，至少促使她在高考前的日子里选择了奋斗。
所以现在，纵使已经分开，但他们两人，都过得不差。
至于复合……不会了。她不是个会走回头路的人，而且她对程溯的感情，也仅止于懵懂的十八岁。这之后，年岁漫长，她会记得他是她的初恋，但她不会再去喜欢他。
文/九里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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