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近现代的政治问题、国际关系,民族主义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词,在21世纪初全球化如火如荼的时候,民族主义的影响似乎有所减弱,但近年来全球化受阻,保守主义回潮,民族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又有重燃之势。什么是民族主义,怎么看待民族主义,自然成为人们关心的话题。
说到民族主义,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是当仁不让的经典,想谈论民族主义,绕不开这部著作。但这本书并不好读,安德森的写作风格就很发散,而且喜欢引用高深的哲学理论,像本雅明“弥赛亚时间”、“光晕”等哲学概念,这让他的书很不好读,而这本书的翻译也比较拗口,得特别耐心的读才能看懂。如果怕麻烦的话,看我这篇介绍,基本上也能了解这本书的主旨了。
《想象的共同体》之所以经典,就是因为它第一次提出并论证了民族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概念,所谓“想象的共同体”嘛。安德森认为是先有了民族主义,后创造出了民族。这跟多数人的认识都是冲突的,大家一般认为民族是天经地义的概念啊,肯定是先有民族才会有民族主义啊,怎么会反过来呢?下面就来看看安德森是怎么论证的。
灵感的由来
安德森是美国康奈尔大学政治学学者,本来是专门研究印度尼西亚的,而且长期在印尼做田野研究,后来在印尼的反共大屠杀事件中批评苏哈托总统,被驱逐出印尼,只好到泰国搞研究,他通过对比印尼和泰国,提出了“想象的共同体”理论设想。
印尼是一个民族主义非常强烈的国家,印尼人的国家认同感也很强。但是,印尼能形成统一国家的观念其实是挺奇怪的,因为印尼是个群岛国家,由17000多个岛屿构成,人们之间的语言、习惯是差异极大的,但“印尼人”这个身份认同却很深入人心。安德森认为这与印尼长期被荷兰、日本殖民有关,二战结束后美国倡导民族自决,印尼通过斗争赢得了国家独立,在这个过程中民族主义起了决定性作用,“印尼人”这个身份是国家独立的关键。
反观泰国,泰国没有被殖民过,因此就没有民族主义的反弹,“泰国人”这个整体概念在泰国就远不如印尼的“印尼人”那么深入人心,泰国主要还是族群概念,就是我们熟悉的红衫军、黄衫军,其实红衫军主要客家人移民的后代,而黄衫军是福建人移民的后代。族群之间没有充分融合,矛盾重重,所以泰国内部争斗厉害,而民族主义是不明显的。
正是通过观察印尼和泰国,安德森突发奇想:民族可能并不是一个原本就存在的概念,而是后来出于某种目的而被发明出来的。
民族主义的基础
既然民族是被发明的概念,那么民族主义不更是一个虚妄的概念吗?并非如此,安德森认为,民族主义来源于人们内心认同的需要,是有实际的心理基础的。
人是一种群体的动物,为了能生活在一起,人就需要为自己找出属于群体的理由,这样大家才能共处、合作,而不是争斗、相害。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们最终找到了两个最好使的理由,一个是宗教,一个是王权。从宗教的角度,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子民,都是佛陀的弟子;从王权的角度,所有人都是皇帝和国王的臣属。这样大家就各安其位,有了生活在一起的理由。
但启蒙运动带来的科学和民主,如同两把大锤,一把打破了宗教,一把敲碎了王权。人的思想倒是解放了,但却又带来了身份认同的焦虑——我是谁,你是谁,我们为什么在一起?
这时候民族主义就登场了。民族主义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它以一个个元素的形式在人们身上一直存在着,比如有些人外观上有共同点,有些人说一样的话,有些人有相同的饮食习惯等,只不过这些元素在过去并没有成为定义一个大共同体的要素(可能由这些元素形成了族群的概念,但那是小范围的共同体)。但是当上帝和国王退场的时候,这些拉近身份认同的元素就显得更加重要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安德森把朴素的民族主义看作是一个中性的概念,它是人的一种天性。
民族主义的元素出现了,而推动它成型的是印刷机的出现。以前介绍《文字的力量》时说过,印刷机是马丁-路德新教改革的推手,印刷圣经取代了昂贵的手抄本圣经,教会垄断教义的时代也就过去了。而与此同时,印刷机也在成为民族主义的推手,这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无法预想的。
没有印刷机的古代,文字传播是很有限的,人们的交流主要靠口语,而口语差别太大了,往往过一条河,过一座山,口语就不一样。而语言是民族认同最基础的东西,口语那么支离破碎,就很难出现民族主义。古代欧洲也有通用的文字和语言,就是拉丁语,但那是贵族的语言,很难学,圈子很小。到了印刷机出现,商人们要印书贩卖,用什么文字印就很伤脑筋,印拉丁文吧,太小众了,老百姓看不懂。所以就以方言为基础的文字印刷,比如马丁-路德的宗教小册子和圣经都是用德语印刷的。方言作为口语的时候,差别非常大,今天所谓的英语法语德语,那时候其实是成百上千种语言。但变成印刷物之后,在书面上就会逐渐统一,于是逐渐形成了标准的德语、英语、法语,而口语在书面文字的影响下,也就逐渐标准化了,于是,在法国这个地理概念内的居民逐渐开始写同样的文字,说基本一样的语言,一个法兰西民族就呼之欲出了。
民族主义和民族的出现
安德森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民族主义是在美洲出现的。美洲是欧洲国家的殖民地,殖民者对殖民地是非常歧视的,不仅对原住民,对于殖民地的欧洲人照样歧视,殖民地的官员只能在各殖民地轮流任职,没机会回欧洲母国任职,而在殖民地出生的欧洲人后代,更被视为“不干净”的人,不被当做欧洲人看待。
哪里有不平等哪里就有反抗,你不待见我,我还不认你这门亲戚了!于是美洲殖民地最先出现了民族主义思潮,墨西哥的西班牙人后裔声称自己是美洲人,秘鲁的西班牙人后裔声称自己是秘鲁人,尤其是北美独立战争之后,南美各殖民地也纷纷独立,一下成立了18个共和国,每个国家都是依托于一个共同的民族概念。这些民族概念,过去或许有一点朦胧的雏形,但真正成型的逻辑是这样的:殖民地人民不满欧洲殖民者的歧视——出现独立的意识——寻找独立的理由——民族主义出现——创造民族概念,赋予其特定内涵——以创造出来的民族为基础成立独立国家。
美洲的民族主义运动反过来又被欧洲国家借鉴,法国的路易十五就尝试以民族主义号召人民参与对英国的战争,发现这招非常好使,人民在民族和国家感召下,特别英勇,比为国王作战勇敢多了。但我们之前说过,王权和民族主义是不能兼容的,你用民族和国家来号召人民,一开始挺好使,可慢慢的人民会醒过闷来:凭什么你国王就代表民族和国家呢?于是就有了法国大革命,路易十六上了断头台。拿破仑继续以民族主义号召法国人民,法国军队势如破竹,差点统一了欧洲。拿破仑的近卫军之所以战斗力那么强悍,不是说个人的力量有多特别,都是肉身嘛,而是说近卫军是被民族主义激发的军队,相对于当时欧洲其他被国王招募的军队,战斗力自然有天壤之别。
但从法国大革命开始,民族主义就由一种压迫之下自发的思潮,变成了被国家利用的运动,安德森称之为官方民族主义。这个背景就是一战的前夕,影响了人类进程的一战、二战,都是官方民族主义泛滥的产物。
如何评价民族主义
我认为民族主义本身无所谓好坏,是个中性的概念。它在近代的出现是一个必然,因为宗教和王权被打下了神坛,人们需要一个概念来维系共同体的想象,民族主义在当时是最合适的备选。
民族主义的第一个浪潮也是没问题的,受压迫的殖民地要反抗,要实现自己的尊严,于是以民族主义作为团结人们的号召,创造出民族这一“想象的共同体”,并以此为基础创建独立国家。我们很难对这种人性自发的产物提出批评。
但是当官方民族主义出现,事情就起了变化,民族主义成为了国家实现其特殊目的的工具,官方会为本民族树立一个假想的民族敌人,并兜售民族主义仇恨,在仇恨的激发下,战争史无前例的惨烈。
所以,如果要评价民族主义,我认为作为人类朴素情感的民族主义是正常的,而人为裹挟的狭隘民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则是危险的、邪恶的。
既然民族主义是人类为自己寻找的共同身份认同的理由,在政治思想日益成熟的今天,我们或许可以探索更为合理的身份认同理由,毕竟民族主义就像一把利刃,太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