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兰

阿赫兰是我的学生。阿赫兰的全名是阿赫兰·达曼·阿里。 达曼是父名, 阿里是祖父名。 没有显赫的部落名。一个小人物。

阿赫兰经常缺席, 就是在的时候也是安静得象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和其他喧闹的姑娘们成明显对比。我和阿赫兰只有两次近接触。一次阿赫兰来到我桌前请我看她的功课。 “密丝”, 她恭恭敬敬地说, “请你帮帮阿赫兰。” 她很瘦小,大概只有1米五几的身高。象所有海湾国家的穆斯林女子一样, 她浑身黑袍, 虽没戴面罩, 但盖头低低地遮着眉毛和两颊。现在我怎么使劲想都想不起来她具体长什么样,只记得她的眼睛很黑,黑如一潭深水。和其他姑娘不同,她没有一点胭脂水粉,香酚首饰。 她的英语很弱,能听懂一些,会说的很少。我每给她指出一个错误,她都点头说道,“aywah, aywah, yes”,拼命地道歉,象犯了多大罪过似的。到最后我在她的作业上打了个大钩,夸奖她有进步,“Shukran, Miss, Shukran,” 她谦恭地道谢,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的微笑,象一屡阳光,倏地点燃沉寂的水面,照亮了深潭。

又一次,在走廊遇见她,请她一起走楼梯,她指指电梯说,“我怀孕了,密丝,很累。” 我很惊讶,因为一点也看不出她有身孕。 “是吗,那恭喜你了。 你多多保重!” 没想到我随便说说的客气话,竟是我和她最后一次交谈。

这之后阿赫兰又缺课了, 三四个星期也没见她的踪影。在阿布扎比女子学院,学生半路退学并不罕见,或是怀孕生子,或是结婚外嫁于是不再上学,都是常事,但让阿赫兰的朋友们担心的是和她失去了联系,她不回邮件,唯一的电话号码也已经注销。 她最好的朋友华儿达去见了部门的主任吉奈特,老师和学生们就一起开始寻找她的下落。

那天我下了课,见吉奈特一人坐在办公室似乎不忙,便进去询问阿赫兰有下落没有。 “你问的正是时候”, 吉奈特说,” 阿赫兰的丈夫今天终于出面了,来办理她的退学手续。你知道吗,阿赫兰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星期了,她的医院报告有一本书那么厚,说她最多只有50%生存的希望。”

“她怎么了?”我震惊地不知说什么。

“据她丈夫说,她去了趟沙特参加了一场婚礼,回来后就病了,大咳不止,去医疗所看了看,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但她耽搁了一个星期病的不行了才被丈夫带去医院,被诊断为流感转肺炎,已经严重得不能呼吸了。他们给她全身麻醉进行人工呼吸,说她这种状况在最好的医院也只有40% 到50的希望,何况只是一个地方医院。”

“那为什么不转院呢?”

“据她丈夫说, 转院的过程更有危险。”

“那胎儿呢?”

“已经八个月了,目前没事,关键是母亲的生命有危险。”

“你是怎么联系上她丈夫的?”

“阿赫兰的一个朋友突然想起来她儿子学校的名字,我们打了个电话,问学校要孩子父亲的联系方式和家庭地址,才联系上。 你知道吗,” 吉奈特又说,“她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她才24岁。”

“是吗,” 我惊讶得不敢相信,“她看上去至少有34岁呀,吃了不少苦的样子。”

“才24岁就4个孩子,苦肯定不少。 你知道吗,她的长子有13岁。 她是从也门嫁过来的。”

“…” 我震呆了,脑海中阿赫兰那象阳光划过水潭的笑容猛然变成了一个十岁女孩子惶恐的脸。 我的心开始痛了。 “…那,可以去医院看她吗?”

“你知道的,只有她的丈夫能看她。”

“那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为她祈祷了。”

“是呀,我把阿赫兰的情况告诉她的好朋友了。那姑娘使劲谢我,说, ‘我就知道她出事了’, 然后就要跑回班里去,要让全班的同学都为阿赫兰祈祷。”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吉奈特的办公室的。想把阿赫兰的遭遇讲给同事和丈夫听,可就是不能开口,有些个痛心的事真的是不能言说。想为她在静夜中祈祷, 却不知为何浑浑沉沉带着头痛睡着了,整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正常去上班,坐在班车上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有阿赫兰象夜一样黑的眼睛又晃在眼前。 心又痛起来。 想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怎样被嫁到大沙漠那一边的异乡,唤一个陌生男人做丈夫,想她是否也像其它女孩子一样,曾被父母当小公主爱过。离开也门的家乡嫁到凭油而富的阿联酋,是幸运抑或是不幸? 又想象她现在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为最后一线生命挣扎。 一边想她瘦小的身体怎么会有力气继续抗争,一边又暗暗希望有那样身世还能笑得那么夺目的女子定有顽强的耐力活下去。

班车驶过扎伊德王清真大寺,汉白玉的墙面和圆顶被朝阳映成玫瑰色,尖塔高耸蓝天,镶金的塔尖熠熠生辉,象是在召唤灵魂的归依。 我的心里突然悲愤起来,人类能以神的名义建如此辉煌的殿堂,却无力呵护一个弱小的女子。

安拉若是听到了阿赫兰朋友们的祈祷,安拉的心是不是也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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