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22年的人生中，二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纠结自己的性别，其中又有二分之一的时间还在一边纠结自己的性取向。
然而赵晓的出现仿佛让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她像是举着火把的奥特曼，驾着雷霆之车而来，驱散了迷雾与黑暗，把光和热洒向人间。
“所以，你是对奥特曼，阿波罗，西西佛斯有什么误解或成见吗？”
我把目光和手指分别从屏幕与键盘里拔出来，假装优雅地推了一下眼镜，给出一个蔑视的眼神，刚打算开口放嘲讽技能，突然看到面前的人已是西装革履，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了。
思绪仿佛被绊了一下，我摘了六百多度的眼镜，一边心不在焉地擦拭，一边转移话题：“今天婚礼？”
“卧槽，合着你忘了？”靠在桌子边双手插兜的人很配合地做了个差点摔倒的动作，看我打算开口解释什么，忙伸出一只手拦下，“好好好我知道你记得20号婚礼，也记得今天20号，就是忘了今天是婚礼对吧。”
我干笑了两声，任眼前的人把我桌上的电脑和稿纸推到一边，还很贴心地帮我点了保存，“快准备快准备！”
我眼神涣散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化妆品，又看了一眼赵晓。没戴眼镜也看不清脸，只觉得身形和动作都像极了那个人，只是稍瘦了一点。
我拿起隐形眼镜，往眼睛里怼，“你弟呢？”
“在来的路上了。”
“好。”恢复视觉的我眨眨眼睛，拎上伴娘服的袋子，“走起，咱一起去见新娘。”
赵晓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发呆，有那么一刻，还不大敢相信林安居然要结婚了，而且居然是我们四个中最早结婚的。
约摸是早些时候思绪绊的那跤带起了些尘土，过往不安分地飘来飘去。
林安，赵晓，赵宇烨和我在一起玩了四年，而我和林安形影不离地玩了22年。
我和林安从小闺蜜，性格反差极大，曾被小学语文老师当作范例拿来解释 "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因为小学和初中都是划片区入读的，所以"兔子处女"这个称号在青春期叛逆期毒蛇期的同学们的发扬光大口口相传下红遍了半个校园，一直到升高中时林安去了隔壁市的一中，原本的同学们也各奔前程去了不同的学校，我的耳边才清净下来。
可身边没了处子的我依然是个脱兔，数理化生的课上因为抢答问题被赶出教室是家常便饭，史地生的课上因吃东西没掌握好音量被晾到走廊也是老生常谈。高一的上半学期我就看腻了走廊上的砖瓦绿植日光和蚂蚁，所以在高一下学期的某一天，我的目光落到了隔壁班最后一排的赵宇烨的后脑勺上，然后是侧脸，最后是鼻尖。依稀间记得那年的夏季来得格外早，明明才四月份，太阳却已经能把我的脸晒得快要烧起来。
全球变暖的原因是大气层受损，而赵宇烨无疑是破坏我的大气层的首要原因，每当他从我身边经过我都觉得大脑缺氧，心跳加快，喉头发紧。于是我开始在课间尾随赵宇烨，跟着他去走廊的尽头打热水，然后安安静静地靠着栏杆一小口一小口安静地啜着，把自己想象成氤氲雾气中凭柳呷茶的少女。那时候的我甚至觉得，口中的白开水比可乐芬达大雪碧都来得刺激。
可是喝一年半月的白开水并不能拯救我作死熬出来的痘痘，齐耳的锅盖头仿佛永远也长不长，少女情怀也只有在看到赵宇烨的时候才会冒出来，所以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在球场上和一堆同样逗逼的伙伴们打球嘶吼。那时候我们几个狐朋狗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四班班花经过的时候进球的一定是龙龙，而我们班学霸经过的时候进球的一定是我同桌，文学社副社长经过的时候进球的必须是阿乐。直到有一次赵宇烨经过，我突然发现了小伙伴们眼中鼓励的目光和严重放水的操作，那刹间，我仿佛失去了所有兴致，继而下一秒，我发现赵宇烨一边和身边女生聊天，一边看着我笑，那女孩也在笑。
我心里骂了一声，三步上篮，进了个漂亮球。兄弟们很夸张地叫好，我心底却莫名一阵悲凉。
可去他妈的吧。
那天打完球我吨吨吨了一瓶可乐，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嗝，却丝毫没有舒畅的感觉。
高二文理分科，赵宇烨还是我的隔壁班，我也还是每节课都去打热水，却没有再在上课的时候被赶出教室过了。那年我把刚要齐肩的头发剪得比学生头更短，打了耳洞，一身叛逆地好好学习，课间打完热水就回教室写作业睡觉问问题三选其一。赵宇烨的声音有时会从门口飘过，但我不曾抬头，也懒得去想他有没有在看我。
假期的时候林安来找我玩，披着黑长直的头发，穿着洁白的连衣裙，然后露出好看的脖子给我看她的项链，说是她的同桌送她的。我假装嫌弃地切了一声，然后说好呀你居然背叛小爷，你明明是我的女人。林安咯咯地笑，然后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我大手一挥——好男儿志在四方！
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的晚自习，学弟学妹们在教学楼下给我们摆蜡烛放孔明灯加油，所有的高三生都跑到走廊上去看，我趴在栏杆上，被左手边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吸引了目光，顺着看上去，是熟悉的侧脸。那人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转过头来，我在他头彻底转过来前落荒而逃。
"他像是一面镜子，我自以为是地往他面前一站，然后形惭自愧"。高考结束后，我把这句话用铅笔写在课桌上，去纪念自己有始无终的初恋。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了教室。
的确是无终，因为我在大学又遇上了赵宇烨，而且这次是同班。
"雾草，劳资已经预见到我暗淡无光的大学生涯了。"我把头埋在课桌下给林安发QQ。
"哈哈哈咋了?我和你说我们班有个超帅的妹子。"她很快地回复了我，并带上了花痴的表情包。
"啧啧啧，有我帅吗?"我不以为然。
"emmm，和你年轻的时候差不多。"
我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啥叫年轻的时候，我现在难道不是大好年华吗。
下了班会，我和林安相约逛校园，正嘻嘻哈哈地说兔子女郎终于又合体了，林安突然轻轻拽了我一下，用很轻的声音快速说了声"就是她，很帅地那个"，然后抬手朝正前方打了个招呼。
我一脸懵逼地朝前面看去，发现赵宇烨立在前面。
"你好，我叫赵晓，宇烨的姐姐。"一直到他身边的短发女生向我伸出手，我都还没有回过神来，"赵宇烨，你是不是瞎，我和这小可爱哪里像了。"
我机械地和眼前的女生握着手，心里一千只羊驼咆哮而过。彼时的我嫌短发打理麻烦，又蓄起了头发，而不知道是喝了两年的养生白开水终于起了作用还是青春期悄然而逝的原因，皮肤也变好了许多。
"噗，思瞳以前真的很帅嘛。是吧思瞳?"赵宇烨笑起来。想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听他说话，还是以这种……老朋友的口气。
"你看人家姑娘都不理你了，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我同学，林安。"赵晓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自然地把话题转了过去。
"你好，我是林安，心理二班的"
"赵宇烨，物流工程二班。"
那时的我以为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当年被埋在作业本考试卷下的青春，正在积蓄力量卷土重来。人的一生啊，总是会有几幕躲不掉的荒诞剧。
身在异乡，老乡总是更容易亲近起来。更何况赵家姐弟都是话痨。
确切地说，除了林安以外，其他人都是话痨。
考完四级的那天我们约大排档，赵晓在我们四个人的群里发消息说要晚点来。我们仨便先入了座点了菜然后坐着尬聊，平时最安静的林安那天率先开了一瓶酒，不管不顾地半瓶下去。我刚看着她仰着头脖子上空荡荡，心下了然，便也没劝，扭头给目瞪口呆喊着"哎哎哎"地赵宇烨递了个眼神杀。
毕竟是我曾经的男神，赵宇烨立马领悟到了，于是也开了一瓶酒:"敬单身狗。"
我有点惊讶，但林安先我一步开了口，"你单身?"
"我当然单身啦，这么久了你们看过我身边有女孩子吗?"他显然不满我们的惊讶。
"谁知道你是不是异地恋?你以前身边女孩那么多。"我脱口而出，然后突然觉得有点失言，这句话不正暴露了我以前天天关注他吗。
"我了个去，什么叫身边女孩那么多。何况我现在天天和你聊微信，也没见你喜欢上我啊?"赵宇烨的不满有了明显地升级。
我正懊恼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然后又听到赵宇烨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回复，一时语塞，然后蓦地发现他也尬在那里，一脸说错话的表情。
隔壁桌都热热闹闹觥筹交错，我们桌一片死寂，我心底深处有根弦叮咚地响了一声，震得喉头一抖。
"来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我女朋友卧槽林安baby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喝了你俩什么玩意也不懂得拦一下嘛！"
"啊你好这里陈思瞳，卧槽安安你没事吧。"我像是被人解了穴，跳了起来和赵晓旁边的女生打了个招呼然后去拉林安。赵宇烨帮着把酒瓶挪到林安所能够得着的范围之外。
"喂，赵宇烨！"赵晓出声提醒自己老弟打招呼，而后者却完全无视。
事情以林安吐在了赵宇烨身上收场。
几天之后，我们三个女生相约奶茶店，赵晓和我们说她分手了。问及原因，她一边愤愤地地嚼着珍珠，一边说赵宇烨占了一半的原因。
"你们就不好奇我作为赵宇烨的姐姐为什么和你们同届嘛?"
"咦，我以为你们是双胞胎的那种姐弟。"我说。
"不不不，我和他是我比他大一岁的那种姐弟。"她白了我一眼，"我那时候有个谈了三年的女朋友，结果那家不同意，说实话我家这也不同意，反正就是大闹了一场，鸡飞狗跳的，最后她没考上大学，直接嫁人了，我倒是考上了，没心情读，出去浪了一年，觉得不行，书还是要读的，何况来了大学山高皇帝远，我也可以专心把妹。"
"我总不至于倒霉到，喜欢的人都嫁给别人了吧。"赵晓含着吸管，嘴角拉扯着漫不经心的笑，谁都没有想到一语成谶。
气氛太悲凉，我一向hold不住这种场面，还是林安先反应过来，举起奶茶:"敬失恋战线联盟。"
我慌忙跟着举起杯子，就被赵晓压了回去，"哎别别别，这还有个没恋过的呢。"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眉眼一弯，"不然我们仨加宇烨凑俩对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么鬼！?"我和林安异口同声。
后来，我又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赵宇烨了。我能和他做兄弟，我也知道我喜欢他，但我怕他知道我喜欢他。又或者他早就知道了，毕竟连当年球场上的那些二货都知道我喜欢他。可我总觉得，以"喜欢他"的那个我去面对他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毕竟他一直都只是拿我当朋友的吧。
同时，我和赵晓的关系却越来越好。我总觉得我们有着莫名地相似，但她比我更加的干脆利落，敢爱敢恨。她懂我的少女心，也和我一样有绅士癌，她很帅，不是我当年那种徒有其表的帅，而是那种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帅气。那时候我们四个一起出去玩，我和赵晓总是一边喊着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一边把自己的包扔给一脸生无可恋的赵宇烨拿，然后一边去照顾林安然后假装争宠。
我们就这么一直玩到了大四，的确肥水不曾留到外人田里，但也没谁成了谁的内人。毕业典礼结束，我们和所有的好朋友一样，约着去毕业旅行。
出发的前一天，赵晓把我叫到操场上聊天。我预感到有事要发生，却假装云淡风轻。
"瞳瞳baby，我和你说哦。"
"我好像喜欢上安安baby了。"
"也不是好像啦，我早就知道我喜欢她了，只是讲得那么直接，还是有点害羞。"
"还记得我带给你们看的第一个女票嘛，那时候我不是说分手有一半的原因是家人，那还有另一半的原因，就是安安了。那时候不敢告诉你们，怕你们说我渣，嘿嘿。虽然我是挺渣的。"
"我想追安安了。瞳瞳，你怎么看？"
"咳。"不知道是夏末初秋的操场上的风还是赵晓的话更让我凌乱，但我还是尽力装出气定神闲的样子，“猪，是只好猪，白菜也是个好白菜，那主人我就……准了吧。”
怕被对方打，我话不留缝地补了一句：“哎那你觉得，你弟会喜欢我吗。”
赵晓看了我一眼，果然没打我。
我真聪明。
可惜聪明如我也没料到最后事情会朝着那么奇怪地方向去。
原本定期一周的旅行在第三天就乱了套，林安向赵宇烨表白了，洋洋洒洒写了三大段表明心迹的话，然后很怂地通过QQ发了过去。而赵宇烨的女朋友恰好登了他的号，马上回了干净利落的三个字“有主了”，然后一通电话就给赵宇烨甩了过来。我在房间里听到外边有响动，刚打算出去看看，林安就低着头进来往床上一趴，一头黑发散落在枕头上。
我再扭头看外面的情况，只看见赵宇烨拖着他明黄色的行李箱快步离去。
一个是我暗恋了数年然后又深夜撩骚几年的人，一个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而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即是后来我理清了事情的发生顺序和前后逻辑，我依旧觉得荒诞无比。人的变化多端怕是超过了古今中外大多的妖怪，而由人类组成的世界，本就是随时都会崩塌的。比如我们一直以为四个人中有至少有俩白菜，末了才发现四个人都是猪。
后来我和赵晓出国，赵宇烨考上了心仪的学校，而林安当了一年的老师后也出国进修。逢年过节我依旧给他们发信息，遇上不顺的事也会和他们打打电话吐吐槽，只是四个人的群里再也没有人说话。
直到今年，在赵晓那句“我们在T2出口等你们”后面，林安发了一条“我要结婚了，捧场吗小伙伴们？”
我和赵晓到林安家的时候，赵宇烨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在那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干净利落又把赵宇烨吃得死死的那位——当然我也不会傻到去问。在来的路上赵晓告诉我多年前的真相的时候，我很难说自己的心情是开悟还是更懵逼了。
“说来，我还有点对不起你。那天早些时候，我和林安表白了。估计她吓坏了还是怎么着的，或者她那时候也的确喜欢我弟来着，才去对宇烨发的那些话。不过，我也算是好人一个了吧，既阴差阳错地阻止了你丢脸，又让林安和现在的这个她能得到幸福。一箭双雕，耶！”
耶尼玛个大头鬼。
我向前去抱了抱林安，赵晓大呼小叫地夸她漂亮嫌我会弄脏安安的婚纱，赵宇烨在边上傻笑。大家都熟络，气氛都和谐，幸好人生够长，我们够不要脸，才能勉强迎来一个happy ending。
回想大学的那些日子，我们天天臭气相投，打打闹闹，又各怀心思，相互试探，睁眼闭眼都是那些人和事，所以那时候我们那么地投入，想要写下属于自己最美好的故事，却万万没想到，故事的结局完全落在了四个人的宇宙之外，严重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