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灵魂的事--史铁生

你最好生在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家庭。你父亲是知识分子,但千万不要是那种炙手可热过于风云的知识分子,如此你可以有一个健全、质朴的童年,你可能有一群烂漫无猜的伙伴,你可能享受到纯粹的友情、感受到圣洁的忧伤的机会,那才是童年,真正的童年。你应该有一大群来自不同家庭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做你的朋友,你跟他们一块认真地吵架并且翻脸,然后一块哭着和好如初。把你的秘密告诉,把他们告诉给你的秘密对任何人也不说。

当然你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因为一个幸运的人必须从小受到文化的熏陶,野到什么份儿都不必忧虑,但要有机会使你崇尚知识,之所以把你父亲设计为知识分子,全部的理由就在于此。你的母亲也要有知识,但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关心书胜过关心你。在你幼小的时候她只是带着你走,走在家里,走在街上,走到市场,走到郊外,她难得给你什么命令,从不有目的地给你一个方向,走啊走啊你就会爱她,走啊走啊,你就会爱她所爱的这个世界。等你长大了,她就放你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她深信你会爱这个世界,至于其他她不管,至于其他那是你的自由你自己负责,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你能常常回来,你能有时候回来一下。

你喜欢美术,喜欢作画,喜欢雕塑,喜欢异彩纷呈的烧陶,喜欢古朴稚拙的剪纸,喜欢在渺无人迹的原野上独行,在水阔天空的大海里驾舟,在山林荒莽中跋涉,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看鸥鸟纵情翱翔看老象坦然赴死。

你一向只是拒绝,拒绝,婉言而真诚地拒绝,善意而巧妙地逃避,弄得一些自命不凡的姑娘们委屈得流泪。但是有一天,你在运动场上正放松慢跑,你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也在慢跑,她的健美一点不亚于你,她修长的双腿和矫健的步伐一点不亚于你,生命对她的宠爱、青春对她的慷慨这些绝不亚于你,而她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你,她顾自跑着目不斜视,仿佛除了她和她的美丽,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其他东西,甚至连她和她的美丽她也不曾留意,只是任其流淌,任其自然涌荡。而你却被她的美丽和自信震慑了,被她的优雅和茁壮惊呆了,你被她的突然降临搞得心恍神惚手足无措,于是你不跑了,伏在跑道边的栏杆上忘记了一切,光是看她。她跑的那么轻柔,那么从容,那么飘逸,那么灿烂。你很想冲她微笑一下,向她表示一点敬意,但她并不给你这样的机会,她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你,然后她走了。简单极了,就是说她跑完了该走了,就走了。就是说她走了,走了很久而你还站在原地。就是说操场上空空旷旷只剩了你一个人,你头一回感到了惆怅和孤零——她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但你把她记在了心里。但幸运之神仍然和你在一起。此后你又在图书馆里见到过她,你费尽心机总算弄清了她在哪个系。此后你又在游泳池里见到过她,你拐弯抹角从别人那儿获悉了她的名字。此后你又在滑冰场上见到过她,你在她周围不露声色地卖弄你的千般技巧万种本事,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此后你又在领奖台上和她站到过一起,这一回她对你笑了笑,使你一生再也没能忘记。此后你又在朋友家里和她一起吃过一次午饭(你和你的朋友为此蓄谋已久),这下你们到底算认识了,你们谈了很多,谈得融洽而且热烈。此后不是你去找她,就是她来找你,春夏秋冬春夏秋冬,不是她来找你就是你去找她,春夏秋冬......

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适只是平庸。

只要你最最关心的是目的而不是过程,你无论怎样都得落入绝境,只要你仍然不从目的转向过程,你就别想走出绝境。过程——只剩了它了。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

过程!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者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够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绝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但这虚无与绝望难道不会使你痛苦吗?是的,除非你为此痛苦,除非这痛苦足够大,大得不可消灭大得不可动摇,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中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

什么是爱?这其实很简单,凡是提高、充实、丰富我们的生活的东西就是爱。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东西就是爱。--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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