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母亲的话说过年就是过她呢,最开心的应该就是我和姐姐了,过年的那段时间母亲是全家最忙的人,先是提前置办年货,买春联儿、炮仗、我和姐姐的新衣服、印有踩小人的红袜子、走亲戚送礼的啤酒饮料...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操心,父亲是个只能出蛮力不适合动脑子的人,更不善于人际交往,不屑于母亲那些虚头八脑的做法,所以每当家里遇到些麻烦时,总得母亲出面求人帮忙,不知在那个时候父亲作何感想,我和姐姐更是“小废物”,连蛮力都出不上,被母亲称作“张嘴兽”,只知道吃,我们家四口人一直公用母亲的一个大脑,所以她必须要把所有事情考虑周全,是指望不上别人的。
除夕那天,围在热乎乎的炕头等待着春晚的开始,期待着电视上明星的出现,她好像从来没看到过春晚的开幕,那时她准是在厨房忙活些什么,一般情况下,只有我和姐姐守在炕上,看到哪个明星的身影,就大喊:“妈!这不是谁谁吗?妈!你快来看呀!”姐姐的脑海里在想些什么我不清楚,但我却总是认为母亲一点儿也不期待春晚的节目,她永远没有我显得那样兴奋与激动,有时候父亲也会在炕上多逗留一会儿,母亲把他也归类到孩子的行列中,只不过他年纪最大,所以挨训最多,不知母亲有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父亲若在炕上待的时间太久,就会听到母亲来自厨房的抱怨,说文明一点是抱怨,还不如说是带着情绪的怒吼,大概内容是这样的:“真拿自己当孩子啊!咋那么好意思呢!在炕上一待,啥也不管...”父亲便龇牙咧嘴,挤眉弄眼示意留点儿面子,身体也会随之缓缓移动,开门出去,老老实实地守在灶坑前烧火,认真看春晚的我时不时会向开着的门口瞥一眼,有时候烧火的父亲抽空儿靠在门框偷看一会儿,有时候母亲拿着锅铲倚在一旁,但他们两个从没有出现在同一画面的时刻,再看就又不知去忙什么了。
我很听话,仅仅是停留在不捣乱阶段的听话,不干活就不会犯错,不犯错就不算捣乱,我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总会在屋子里问着言不由衷的话:“妈!用不用我帮你干点儿啥?”我知道一般情况下她都不会让我帮忙的,她肯定知道一年一度的春晚对人有着魔幻般的吸引,所以不忍心吧。
很多事情都是长大后才慢慢懂得,只不过那个孩子有些晚熟,也是因为他一直待在母亲身边的缘故。
至于姐姐,小时候对她的印象不深,其实我对谁的印象都不深(包括自己),对她的印象比父母淡得更多,可能那时候的我,脑容量实在太小,只记得每次啃骨头上的肉时,她总在我身边,过年的时候总是有这样的一个人而已,小时候她总爱告状,和我抢电视看,我爱看动画片,她爱看偶像剧,但好像总是她赢,因为我的记忆里出现了太多不该出现的偶像剧情,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对动画片的喜爱一直持续到了高中,甚至现在看起来也不会觉得幼稚无聊。
每逢过年都要杀鸡,我吃得最多,却害怕杀鸡的场面,父亲杀鸡的时候母亲总是让我去看,说将来杀鸡的活就得我来做了,我却一直不敢,有一次父亲杀完鸡拿着带血的刀回到屋子,我跑出去看那只死鸡,发现放了血的鸡还能活好久,甚至还能继续跌跌撞撞的奔跑,以后就更不敢看了。
烧开水褪鸡毛的那股味道我永远记得...在印花瓷盘中倒入父亲顿顿离不开的高度散装白酒,点燃一张随处翻来的草纸,也许那张纸上还有我丑陋的铅笔字迹,扔进盘子里,这是需要技巧的,因为白酒中有水,扔的太快火就会熄灭,但父亲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看着盘子中升腾的蓝色火焰,我感觉那一刻特别神圣,把褪去毛、晾干后的鸡在火焰上来回挪动,目的是将细细的绒毛彻底燎净,鸡头位置最费时间,这个时刻我总是怀疑盘子中的火灭了,因为那淡蓝色的火焰总是变得透明,把手靠近温度还在,仔细观察还能看到扭曲的空气,这才放下心来,后来点燃白酒这件事情我揽到了身上,每次见火苗在盘子中升起,我就激动得面部发烫,不知为何。
慢慢长大才意识到过年只是属于我们的团圆和狂欢...
晚上九点半左右最后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上桌,堵住耳朵,挂鞭先响,然后是二踢脚,每响一声,我就快速闪动几下本来就小的眼睛,等到父亲进屋,一家人终于安安稳稳地围着桌子坐在一起,好像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活动,只是看着春晚吃饺子,没有感觉到无聊,相反很开心,可是我只记住了感觉忘了内容,我记性一直不好,这些几乎都是在上小学后才记得的事情,饭桌上当然不可能哑口无言,但说的话确实难以想起,没准儿我的姐姐会记得,她有一颗超人的大脑,三岁之后的小事情现在都能如数家珍,我只记得屋子里暖暖的,最先上桌的菜已经变凉,只有饺子还在冒着腾腾热气,外面的积雪是很深的,门口还会有一个不好意思承认身份的雪人,那雪人一定是胡萝卜的红鼻子,褐色的核桃眼,左右并不协调的树杈手,橙黄色的橘皮嘴,没有头发,没有帽子,圆圆的白色大光头,胸前到肚脐是一排黑色的小核桃纽扣,出自我、姐姐、母亲三个人的手,绝大部分工作一定是由母亲来完成的,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也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
那天我和姐姐也会喝酒,只不过是那种十几块钱一大塑料桶的紫色葡萄酒,没有一点儿酒的味道,很甜但真有葡萄的味道,屋子里应该是我们一家人碰杯的声响,再有就是电视里传出的声音,可能正因为某个小品笑得前仰后合,可能因为哪个明星出现激动地哇哇乱叫,就好像我不喊出声来别人看不到一样,那时候是很少能在戏外看到演员的,总感觉他们是活在电视里的人,不该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小时候我真的有那么傻,桌上的每个人一定都有属于自己的心理活动,我只能说出我的来。
猛吃饺子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为什么不多包几枚硬币进去,那样不就更容易吃到钱了吗?没准儿大家都能吃到,都沾沾福气多好啊!长大才知道不能多放的原因。
晚上最重要的一项活动就是抱柴,寓意抱得“财”来进家门,仓房儿内一定有父亲白天就劈好的木头,零点的钟声响起我们一涌而出,都希望能在新的一年多赚钱,那时我还没能力赚钱,却总是想要多抱一些,家里人都是意思一下,图个吉利,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贪心,因为抱的太多走路都有些费力,倒不是因为太重,只是因为怕我的“财”掉在路上,看着厨房里自己抱的最多,我总是很满足,这项活动直到今天我还在坚持,是不过坚持的人只剩自己了,现在我懂得了这只是讨个吉利,但姐姐连吉利都不愿意讨了,不到十二点就睡,理由简单的让人无法反驳,困了...没有人是错的,但我却总是伤心,我发现自己什么也留不住,只能一个人继续默默坚持着,但一个人坚持的时候就更伤心了。
长大总是来的让人触不及防,成长是一个懂的越来越多的过程,而因为懂的越来越多注定少了许多简单的快乐,小时候的无知还可以称为天真,长大后无知就变成了愚蠢,我喜欢无知的自己,因为那时的我总是很容易获得快乐与满足,无奈的是这个世界没有人愿意善待一个愚蠢的成年人...
初一在吃上就没有那么讲究了,毕竟昨天一定剩下了很多的菜,有猪蹄儿(猪前蹄儿寓意搂钱)、生菜(寓意生财)、豆腐(寓意福气)、红烧鲤鱼(年年有余)、韭菜(长长久久)...太多剩菜,甚至看到就会有些腻,直到初三初四那些剩菜又变成了珍馐美馔。
大年初一就要开始走亲戚拜年,这对内向的我来说真是巨大的折磨,我最怕给亲戚拜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也不知该怎样和别人聊天,家人面前我是个话匣子,他们都害怕我说话,因为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外人面前我则是个“哑巴”,怎么也做不到让自己多说几句,究其原因倒也简单,就是没有话说。
每次都是先去爷爷奶奶家,之后再去姥姥姥爷家,他们会给红包,但那时的我对红包没什么概念,因为小时候我不怎么花钱,等到我明白钱的用处时红包也就没有了。
初一很早就被叫醒,母亲说新年新气象,要起个勤快的好头儿,可苦了贪睡的我,一大早就被撵出家门,拜年的印象是在那间破旧的土坯房,一推开那扇颤颤巍巍的蓝漆木门,就嗅到股泥土散发的味道,绝算不上是芬芳,我不爱说话,大概也就说句过年好就结束了这趟旅行,剩下的时间大多待在一旁,或是发呆或是听她们之间的谈话,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就突然笑了起来,对于她们的玩笑我几乎是听不懂的,也讨厌有人在我身上开玩笑。
母亲总喜欢逼着我去爷爷奶奶家吃饭,我和姐姐不同,她从小就长在奶奶身边,而我因为当年计划生育的原因,一直跟在父母身边东躲西藏,跟爷爷奶奶并不亲。
爷爷奶奶和姑姑住在一起,每次去那儿吃饭对我来说就像是经历一场人生的淬炼,姑姑总是让我下次再去她家吃饭要背着米,不背米就不要来了,我每次都认真地答应着,认为她并不喜欢我,嫌弃我吃了她家的饭,和母亲说以后去要背米,母亲总是笑着说那是姑姑在逗我,开玩笑呢,直到现在想起来我也并不觉得好笑,但每次饭桌上的我都跟着她们一起笑,一个属于孩子掩饰窘迫的笑,我记得每次他们都会把鸡心留给我吃,说是吃啥补啥,让我多长点心眼儿,还有鸡冠也给我吃,说让我将来当大官...母亲怕我跟爷爷奶奶关系生疏,每次都硬逼着我去,直到现在我也不愿去别人家吃饭,甚至害怕去别人家吃饭。
最终我辜负了他们对我美好的期盼,既没长心眼儿也没当上大官儿...
大部分人都喜欢机灵儿的孩子,而我听到最多的赞美词语是憨厚,解释一下就是看起来呆呆的胖小子,别人一拿我开玩笑,我的小白脸儿就会瞬间转红,但是我憨厚,总是默默听着那些玩笑话,有些机灵儿的孩子知道那是大人的玩笑,甚至还能够接上两句,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也有和我一样认真、不识逗的孩子,直接破口大骂,我从小就属于那个中间的位置,不讨喜不讨厌。
在奶奶家受尽“屈辱”回家缓上几天,便要动身去姥爷家,姥爷是个严肃的人,虽然我有些怕他,但与其被别人当作玩笑我更愿意待在这里,毕竟在这里只要我不犯错误就好,在这里唯一的挑战是要面对人群,害怕生人的我总要面对那些一年才能见上一面的姨和姨父,住在别人家更不习惯,但总是要在那里住上一夜,我对那里的印象只有麻将的声音,烟草的味道,姥爷那高高卷起的被褥...没有什么和小朋友一起玩的记忆,无聊的时候就出去走走,或在姥爷的烟笸箩里尝试卷上几根旱烟。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大桌子人围在一起,木制的小圆桌,黄漆的小方凳,总有那么几个人因为没凳子或摆不下凳子站着吃饭,坐着的我便感到惶惶不安,想要快些吃完离开这让我拘束的场面,大舅,姥爷,姨父...都爱喝酒,母亲和几个姨偶尔也会喝点儿啤酒,父亲经常因为喝的太多与母亲闹些矛盾,记忆中总是一盆米饭和一盆水米分离的粥(后来长大喝到的粥总是太过黏稠),吃饭的时候热热闹闹,我和舅家哥哥姐姐关系一般,甚至有些生分,直到长大才多了些接触,这一切与我小时候过分害羞有关。(实际可能并不像我描述的这样无聊,因为我还在姐姐的手机里看到过和舅家姨家姐姐妹妹们在雪地里的合影,他家还有两条招人喜欢的小狗...只是我记性不好,印象并不深刻,近些年感觉自己的记忆在慢慢苏醒,也许那些被我遗忘的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忆起来)...我更像是一个职业的拜年宠物,被带到一家又一家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回家才彻底解放。
后来大舅病了,不喝酒了,少了一份热闹,再后来我们长大了,又少了一份热闹,再后来姥爷走了,就再也不热闹了...
初一之前对我来说才是过年的感觉,一旦开始走亲戚拜年,就是折磨的开始,将年前享受到的那些欢乐尽数抵消,并不是说我多反感与人接触,只是因为我的适应能力较差,适应新人或新事物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比如最开始见到那些姨和姨父时,恨不能躲起来,总觉得在他们面前一句话不说不懂礼貌,想要说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大概两天过后适应了他们的存在,就会舒服一些,但刚有些适应那种热闹的氛围,所有的人又要走了,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像是生活中被带走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又无关紧要,过年对我来说真是情绪大起大落的时期。
但那些日子,现在却成为了我再也回不去的深刻记忆。
长大一些,过年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是放烟花,必须等全家人到齐,才进行点火仪式,“嘭!”一道绿光直冲苍穹,“哗!”巨大的绿色花朵在空中盛开绽放,又迅速凋零,未等火星消失殆尽,“嘭!”一缕红色火焰直蹿长空,“哗”巨大的玫瑰花瓣在空中肆意挥洒,四处逃窜,天上的那抹红还未褪去,一朵紫色的云占据刚刚的舞台,“哗!”散开无数的紫色流星,以爆炸点为中心呈伞状落下,又听得“唰”散落的星又一次闪光...只是烟花易逝,几十秒的时间这绚丽的光就在夜空下骤然隐藏,留下一股浓浓的味道,就像刚聚起来的亲人一样,短暂的相聚后留下一片长久的落寞与期待,有时候我们还没有出来,父亲就着急点了火,招来母亲的责骂,这场面激烈的程度并不逊色那绚丽的礼花。
再后来有了智能手机,有了各种综艺节目,明星见得太多了,以至于对春晚都没有以前的那种期待,而春晚越来越注重国际化,越来越高大上,也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春晚还不如手机好看...
家里也因此多了一项活动,姐姐会在过年那天录下视频,每个人都要说上几句新年的盼望,她是家里过年的气氛担当,虽然我总是感觉有些尴尬,但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这项活动持续到了姐姐嫁人,家里也开始越来越不热闹了。
有一天我听到姐姐在做饭时抱怨说这家都在过我呢,总觉得这话耳熟,却忘了曾在那里听过,所以不停的检索旧日时光里的记忆,只为找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从过年开始慢慢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