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为你解决的问题

读书如何读到人性曲径通幽之处,而不是只记得女主角和男主角最终没能在一起?作家闫红分解读《半生缘》,带你一探顾曼桢清洁而有生机的的人格,了解一种细致入微的阅读训练法。

收听本书,你将会解决如下问题:

①为什么人会相遇一时,错过一世?

②在爱情的底子之上,《半生缘》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③透过《半生缘》,张爱玲表达了怎样的人生观?

主讲人简介

闫红

现为安徽新安晚报编辑、作家,著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张爱玲爱过的那些人》《诗经往事》《周郎顾》《彼年此时》《如果这都不算爱:胡适情事》等作品。

金 句 精 选

①“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

②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管当初是谁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

③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④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

⑤人都有这个脾气,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总是特别容易相信。

听 前 热 身

张爱玲:原名张煐,笔名梁京,中国文学史上的“异数”,著有《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半生缘》等作品,受到女性读者群广泛的热爱。

胡兰成:中国现代作家,张爱玲的第一任丈夫。年轻时曾在燕京大学旁听课程,擅长写作,后追随汪精卫,抗日战争时期出任汪伪政权宣传部副部长,因其为汪精卫执笔而被列为著名汉奸。

许鞍华:香港女性电影导演、监制、编剧。执导有《倾城之恋》《半生缘》《第一炉香》等多部张爱玲作品,对张爱玲的经典IP情有独钟。

《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所著中篇小说,书中有句犀利的评价流传甚广:“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闫红(本书解读者):作家,著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张爱玲爱过的那些人》《诗经往事》《周郎顾》《彼年此时》《如果这都不算爱:胡适情事》等。


《半生缘》这本书。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半生缘》是比较特别的一本。众所周知,张爱玲以擅长呈现人性灰暗的一面著称,书中人物灵活地迂回于残酷现实之中,随时准备妥协。

就像著名评论家、翻译家傅雷评论的那样:明知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着也是徒然,便舍弃了。

《半生缘》却是个例外,女主人公顾曼桢清洁而美好,独立而坚强,虽然命运多舛,始终不自我放弃。在张爱玲描绘出的民国女子肖像中,她不算是最美丽的,但是那绝世而独立的背影,让人过目难忘。

张爱玲本人也非常重视这部小说,修改时间跨越十八年。巧的是,1950年,它正是以《十八春》为标题在《亦报》上连载,当时张爱玲不想引人注目,使用了梁京这个笔名。

1966年,张爱玲已经来到美国,对于结尾,进行了大幅度的删改,将标题改做《半生缘》,1968年,在《皇冠》杂志上进行连载。

1997年,《半生缘》被许鞍华导演搬上银幕,引起极大轰动,吴倩莲饰演顾曼桢,黎明饰演沈世钧,都是当时的不二人选,很多观众也是由这部电影,对张爱玲有所认知,逐渐成为铁杆张迷。

后来相继有两位导演拍摄了电视剧版《半生缘》,都受到很多质疑,可见读者对于书中人物已经形成比较清晰的认知,容不得半点偏差。

那么,我们不妨来看看,《半生缘》到底是怎样一部小说。它的大致情节是讲述顾曼桢与沈世钧这一对情侣的悲欢离合,但在爱情故事的底子上,它的主题,其实是放弃和坚持。

阅读这部小说,首先能够让我们了解,我们有些看上去理所当然的选择,其实是在妥协和放弃,就在这些放弃里,我们让自己忘记来路,面目全非;

其次,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个平凡但是始终不放弃自我的女性顾曼桢,让我们得知,不放弃,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让我们能够相信在平淡人生里,也能打造出自己的传奇;

第三,张爱玲在这本书里重新定义了人生的价值,不在于获得多少,而在于真正地活过。这一点,可以帮我们打开认知人生的新角度。

读这部小说,我有这样一个印象,除了顾曼桢之外的所有人,太容易放弃了。而且,每一次放弃,都貌似合情合理,非如此不可,就在这一次次的放弃中,他们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曼桢的不幸,正是身边人对她不约而同的放弃造成的。放弃她的人,依次是姐姐曼璐、母亲顾太太和恋人沈世钧。

我们先来说说曼桢被姐姐曼璐放弃。

故事背景,是民国时候的上海,曼桢的父亲去世得早,寡母拉扯着一堆孩子,姐姐曼璐自我牺牲,做舞女养活一家人,他们虽然生计艰难,却也手足相惜,母女情深,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暖意。

然而祝鸿才进入了他们的生活。祝鸿才是顾曼璐的追求者,一个生意做得不怎么样的商人,他形象猥琐,曼桢弟弟形容他是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曼璐打心眼里看不上他。可是除了他,急于从良的曼璐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基于“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的焦虑,曼璐不情不愿地嫁给了他。

算命的曾说曼璐有帮夫命,这个预言在曼璐婚后居然真的实现了,祝鸿才做投机生意发了财,他并不知恩图报,反倒流连声色,夜不归宿,对曼璐也是恶声恶气的,曼璐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

她很自然地想到生个孩子拴住男人,但因为以前打过几次胎,无法生育,她母亲给她出主意让她借腹生子,曼璐将这个人选锁定为妹妹曼桢。

这一转折似乎很突兀,在书中却很自然,首先因为祝鸿才对曼桢觊觎已久,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而曼璐是怕他的;其次曼璐私心里觉得,曼桢是自己的妹妹,比外面的人更好控制。

最后,曼璐还有一点扭曲的变态心理,在疼惜曼桢的表面下,她对于曼桢的清高自重,是有嫉妒有敌意的,在她发现自己的初恋张豫瑾对曼桢似乎有点情意之后,她更觉得不值。

书中写道:“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曼璐对自己说:“我没有错待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豫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她沮丧得痛哭了一场。

于是曼璐以身体不好为由将曼桢骗到家中,祝鸿才强奸了曼桢,然后将曼桢囚禁在家中。这个情节里有张爱玲的人生经验,她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和继母口角,也曾被父亲关押过,那种感觉被用在这部小说里。

她写道:“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

这段话,写出了曼桢的无助感。在她被姐姐囚禁之后,她母亲也放弃了她。

顾太太原本是个慈祥的母亲,对曼桢非常体贴,见曼桢打工辛苦,顾太太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然而当曼璐告诉她曼桢被祝鸿才强奸时,顾太太虽然一开始也很着急,听到祝鸿才答应跟曼桢正式结婚,立即就觉得也是一个办法,反倒怕委屈了曼璐。

听到曼桢闹着要去警察局报警,顾太太大吃一惊,说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嚷嚷出去自己也没脸啊。曼璐建议他们全家暂时搬离上海,防止沈世钧来追问曼桢的下落,顾太太也是言听计从。

可以说,顾太太完全地放弃了曼桢这个女儿,她的放弃,固然部分因为她老脑筋外加没主意,另外却也有自己的打算,曼璐许诺将来让大弟弟出国留学,又说“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也该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过,我可不许你再洗衣服做饭了……”

这一席话说得顾太太心里迷迷糊糊的,曼璐当即又给她一大笔钱,张爱玲写道:“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叠。钱这种东西,就是有一种微妙的力量。”

在这种力量的控制下,顾太太在世钧面前咽下了关于曼桢的那些秘密,还觉得自己要是告诉了世钧,那就是对不起曼璐。而且世钧要是知道了实情,也未必会和曼桢结婚,倒弄得两头空,还不如不告诉。顾太太为自己找出了很多理由,把世钧打发走了。

曼璐与顾太太,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放弃了曼桢。世钧最终对曼桢的放弃,则与他个性里的懦弱苟且有关。

世钧和曼桢的恋情,起初被张爱玲写得非常动人。

他们原本是同事,偶然结成了饭搭子,经常往来着,渐渐有了感情。书中并没有写到曼桢怎样美,另外一个男同事叔惠是个多情种子,对曼桢从未来电过,后来曼桢去世钧家,世钧嫂子还奇怪眼高于顶的世钧,会看上这个一点也不时髦的姑娘。

曼璐的初恋张豫瑾倒是对曼桢有些情意,但这情意,一半是因为曼桢身上有曼璐的影子,另一半也是因为他着急要结婚,曼桢拒绝他之后,他飞快地跟别人好上了。

至于那个祝鸿才,更多是被曼桢冷冰冰的清洁气质吸引,后来曼桢嫁给他,他也就看得稀松平常了。

曼桢的可爱在于质朴,在于她对人生一种敝帚自珍的珍重,“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当世钧是属于她的,她也觉得世钧是世界上最好的,她对拥有的一切,都那么珍惜,困窘的日子,也被她过得一笔一划,有滋有味。

世钧也不是那种青年才俊,他老实木讷,和漂亮活泼的叔惠在一起时,总是被比下去。但他和曼桢,互相知道对方的好,他们的恋爱,是普通人的相爱相惜,一种淡淡的喜悦,相互拥有的实在感。

按说这样安分又节制的爱情,在这世间总应该有容身之地,然而一旦外力介入,力量就比德性更重要,沈世钧却是一个无力者。

他害怕与这世界碰撞,曼桢家人的态度,世钧父亲曾经和曼璐的纠葛,都曾让世钧纠结。而张豫瑾作为一个追求者的出现,则让他对曼桢的爱情失去了信任。

一方面,是他不够自信,不相信曼桢会那样爱他,另外一方面,也是他不相信曼桢有为了爱情抵抗家庭压力的能力。世钧没有勇气正面跟曼桢问清楚,他的愤懑,足以表现出他软弱的一面,但他却没有能力自省。

所以在曼桢被囚禁之后,见不到曼桢的世钧,很自然地就认为曼桢不再爱他。曼璐把世钧当初送给曼桢的红宝石戒指还给他,世钧感到奇怪,想:“这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要她姊姊亲手转交,这不是成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人都变了?”

如果世钧沿着这种怀疑追寻下去,曼桢也就得救了。但是,当他要求跟曼桢见一面,被曼璐拒绝之后,他立即又觉得曼桢嫁给了张豫瑾,曼璐也就顺手推舟地假装默认。

世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好像曼桢变心去嫁给豫瑾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而他只能选择接受。

这样匆促地结束,与其说世钧是被曼桢伤透了心,不如说他害怕面对,他不仅没有勇气抗争,甚至连质疑的勇气也没有。

他总是迅速接受命运的暗示与安排,了断了和曼桢的情感纠葛,便和他不喜欢的石翠芝结了婚,选择了他不喜欢的工作,在这种行云流水般的放弃中,他变成了自己曾经不喜欢的那类中年人。

这也是书中大多数人的命运,几乎所有人都将放弃当成常态。比如叔惠和石翠芝,明明两情相悦,但叔惠知道石翠芝家境阔绰,没有勇气追求她。

石翠芝倒是比叔惠更有勇气,一度在订婚前夕为他退婚,还想过去上海找他,只是被家里人截了回来,她的勇气在时光中逐渐消磨,最终顺水推舟地嫁给了沈世钧。

叔惠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喝得酩酊大醉后离去。洞房花烛夜,世钧与石翠芝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他们是不相爱的,也都知道已经来不及,心中茫茫无主,就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此刻的沈世钧和石翠芝,正如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面对命运的洪流节节败退,最后,按照自己不喜欢的方式过了一生。而叔惠则去了美国。

曼桢是一个不放弃的人。前面说了,对于人生,她敝帚自珍,即便艰难困苦,她也绝不过违心的生活。当初姐姐嫁给祝鸿才,她让妈妈不要再从姐姐那里拿家用,她一个人打三份工,以一己之力,对抗四面八方的贫穷。

被祝鸿才强奸并囚禁之后,所有人都放弃了她,她独自在曼璐和祝鸿才囚禁她的小屋里负隅顽抗,不肯就范。不幸的是,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个可怕的夜晚,让她怀上了祝鸿才的孩子。

在医院里生下孩子,她在同屋的一个孕妇的帮助下逃了出去,虽然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好在她毕竟是职业女性,靠一双手,也能够养活自己。眼看生活就要重新开始,曼璐带着孩子来找她了,说是自己快死了,求曼桢回去嫁给祝鸿才。

女人常常为了孩子而妥协,曼桢却有一种新女性的气概,她坚定地拒绝了姐姐。然而这种气概也是有限的。

很快曼璐去世,从前的女佣告诉曼桢,现在孩子日子过得很不好,带他的仆人两面三刀,背地里简直像个晚娘。曼桢于是也不放心起来。

她知道祝鸿才不会把这个孩子给她,便一次次偷偷地到祝家附近探望。有一次,她看到祝家抬出一只小棺材,以为是她的孩子死了,后来发现,是孩子同父异母的姐姐得了猩红热死去了,但她的孩子也被传染上了,发着烧。曼桢跑到祝家,守着孩子,对自己说:“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离开他了。”这誓言,让她走投无路地嫁给了祝鸿才。

清洁又倔强的曼桢,终于还是选择妥协,嫁给了她那么厌恶憎恨的祝鸿才,这个情节特别令人痛心,因此曾经遭到很多质疑。然而,有哪一个母亲,看着孩子身在险境而不肯赴汤蹈火,孩子是为人母者的终极软肋。

好在,这种令人痛心的妥协,只是曼桢一时一地的选择,待到她从那种震动中逐渐恢复过来,依然积极地选择自救。她带着孩子离开祝家,花很多钱跟祝鸿才打官司,中间的情形,书中写得简略,但我们不难想象,曼桢克服了多少困难,才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很不容易,但她保持着最初的清洁,内心笃定,掌心温暖,整本书里,她是那个活得最像样的人。

然后,她和沈世钧有了一场重逢,在小酒馆里,别后经年,两两相望,曼桢一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激起多少有情人的极大共鸣,时光滔滔,横亘于你我之间,是这世间最难渡的河流。

只是,此刻走得更远的,其实是世钧,他不只是无法再回到曼桢身边,他也无法再找回当初的自己,相对于曼桢的历经沧桑而初衷不改,世钧实在变了太多。

面对从美国回来的叔惠,他后悔当初没有跟他一起走,现在已经混不出来什么了,又说:“要说我们这种生活,实在是无聊。不过总结一下,又仿佛还值得。别的不说,光看这两个孩子,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这话是振振有词,但若是人生的值得,仅仅是拥有了两个孩子,世钧的这一生,也确实太无聊了,难怪叔惠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起码叔惠是逃到了美国,不像世钧,一脚跌入世俗生活的洪流里,变成这样一个疲惫又自得的中年人。

这一场见面,跟《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王娇蕊和佟振保的最后一次见面,颇有相似之处。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王娇蕊有着妇人的性感加上婴孩的头脑,随随便便就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少女时代她很得意于自己的这项才能,这也使得她无法真正地进入爱情,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她手忙脚乱地抓了一个富家子王士洪,虽然她对王士洪谈不上什么爱情,但是王士洪有钱又爱她,对于从来没有爱上过谁的她,结婚是足够了。

然而她疯狂爱上了丈夫的朋友佟振保,这是过尽千帆之后的初恋。她愿意为这爱情付出代价,放弃稳定奢华的生活,她给出门在外的丈夫写信,提出离婚。她的这个举动,让佟振保震惊了。

佟振保没想跟她结婚,他只想跟王娇蕊偷情。虽然留过学,他骨子里还是老式的中国人,把爱情与婚姻分得很清楚,不管多么爱一个女人,若她不是很合适的结婚对象,也是要放弃的。

佟振保让王娇蕊对丈夫说,这些话都是骗他的,只是希望他快点回来。王娇蕊原本还在哭,听了他的话,飞快地站直了身子,诧异自己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她找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正眼也不瞧他,就此走了。

佟振保的主意虽然馊,但此时也是最符合王娇蕊利益的一条出路,王士洪那么爱妻子,一定愿意相信妻子的谎言,王娇蕊依然可以像过去那样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只要她放弃自己的心,放弃那些真实的感受。

然而,王娇蕊拒绝过这种虚伪的生活,她离了婚,投身于不可知的世界,以血肉之身,与生活本身碰撞。许多年后,在公交车上,佟振保与王娇蕊重逢,他看见的王娇蕊,其实是有点落魄了,胖了,很憔悴,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俗艳的缅甸佛顶珠环,抱着个孩子,跟当年那时髦精致的女子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但是这样一个王娇蕊却是活过的,她说正是在和佟振保的关系里,她学会了认真的爱,跟以前那种逢场作戏完全不同。她的憔悴,便是那活过的证明。

佟振保则没有活过,他按部就班地娶了一个名叫孟烟鹂的女子,单薄,苍白,透着干净。佟振保并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只是他也不把自己的心看得那么重要,他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子摆在家中, 像一个花瓶,或是一张四平八稳的条幅。

王娇蕊对佟振保说,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又说,我不过是往前闯,遇到了什么就是什么;还说,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面对着这样的王娇蕊,佟振保居然流下了眼泪。因为相对于他,对于命运有所抵抗的王娇蕊才是真正地活过,佟振保,总是选择妥协与放弃,在成为成功人士的路上,一点点地失去自己。

这两部小说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曼桢的质朴和王娇蕊的妖艳相去甚远,老实的世钧,与风流又世故的佟振保也不是一类人,但是,这两部小说,有着相似的精神内核,描写的都是习惯于放弃的男人,和坚持自我的女人。

张爱玲笔下以女性人物居多,白流苏、曹七巧、王佳芝……张爱玲特别懂女人,只是,在大部分小说里,她的这种懂得是一种旁观者的懂得,就像胡兰成所言:“爱玲可以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知心,但是绝不同情她们,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薛宝钗、凤姐晴雯袭人,乃至赵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绝不想要拿她们中的谁来比自己。”

张爱玲写女性,还带有洁癖患者的一种敏锐,她自己太干净了,才能看出这些女性的自私与不聪明,但是曼桢这个人物,身上却有张爱玲自己的影子。

写《十八春》的1950年,张爱玲和导演桑弧正处于一段扯不断理还乱的恋情中,桑弧的温和缄默,跟沈世钧很有相似之处,对于命运的逆来顺受,也如出一辙。

桑弧爱张爱玲,但是不肯跟她结婚,此前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关系可谓众所周知,即便桑弧本人能接受,桑弧的家人也无法接受。

桑弧的父亲早已去世,但是他有个做小商人的哥哥,如父如兄,桑弧在哥哥的照顾下长大,不能不听他的话。这一点,跟世钧的生活状态非常相似。

两人的关系因此变得暧昧,桑弧帮张爱玲做些拾遗补缺的事,帮她写书评,大力推荐她,带她去朋友家,想帮她寻找生计,梁京这个笔名也是桑弧帮她拟的,取“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意境。

同时,他跟别的女子订婚,在《半生缘》里,世钧与曼桢的回不去,多少是因为造化弄人,而桑弧和张爱玲,则是桑弧早早就缴了械,不打算跟命运做任何抗争。

在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以张爱玲为原型的女作家笑着问男导演,预备什么时候结婚?对方也笑了起来,说,已经结了婚了。于是立刻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注:读shāngshāng)地流着了。

在《半生缘》里,这条河是时间与世事之河,不过,即便不隔着那些往事,世钧和曼桢能够在一起吗?也很难说,毕竟,就在他们相爱时候,他们之间也还有其他的阻碍,世钧未必能够跨越过去。

无论是《半生缘》里的曼桢和沈世钧,还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和佟振保,以及《小团圆》里,以张爱玲和桑弧为原型的盛九莉和燕山,都是女人活得更加勇敢,也更能够坚持自我,我觉得,这不仅仅是因为写作者是女人,跟女性的现实处境是有关系的。

在男权为主导的社会里,女性的处境比较边缘,一方面,她们的命运被他人主宰,活得非常辛苦,另外一方面,她们不会像男人那样,总是看到各种希望与机会,很配合地主动将自己异化。

在顺从的表面下,她们尚可保留一点边缘者的自我,一旦风云际会,碰上风起云涌的新时代,一无所有的她们,比男性更加能够接受新鲜事物,成为跟时代步调一致的新人。

所以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女子,“民国”两个字,在这里不只是一个时间概念,还意味着,她不再是旧式女子。

但胡兰成是旧式的,正如佟振保和沈世钧是旧式的,即便他们接受了新式教育,他们依然活在旧式的话语体系里,跟这个世界周旋,想要活成最为常规的样子,至于自己的心,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然而,在这样的路途上,也终会有茫然的一刻,即使得到很多,不曾按照自己心意活过的人生,没有真实的滋味。所以佟振保会用放荡,报复自己的循规守矩,而世钧的惆怅,一定来得比曼桢更加深刻,他是双重的“回不去了”。

这或许就是《半生缘》最大的价值,它的长处不在于故事的千转百折,也不在于爱情的荡气回肠,在这些方面,它都不是特别突出。小说中人物的善恶对立,也不是特别尖锐,即便是反面人物祝鸿才,作者也写出了他具有人性的一面。

比如祝鸿才对自己的儿子一向恶声恶气,他的情人何太太的女儿却能将祝鸿才视作自己的父亲,将他的呢帽抱在胸前缓缓地旋转,露出一种温柔的神气。

曼桢都能够想到,祝鸿才必然对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十分疼爱。又想到祝鸿才“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嘴边浮起一个淡淡的苦笑。

这是曼桢跳出自己的处境,对于人类的一种悲悯,也是作者的大悲悯。祝鸿才的悲剧,也正在于,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半生缘》卓越之处,在于它透过成败得失看人生,它把人生分为“活过”和“没有活过”这两种,而造成这差别的原因,就在于是坚持还是放弃。

在这世间,有人能够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有人却从童年就开始苍老,选择坚持的人,即便沧桑憔悴,也有内在的生机,选择放弃的人,即便油光水滑,内心也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副精致的行尸走肉。

许多年后再读《半生缘》,有许多跟从前不同的感受,原因有三点,一是随着阅读经验的增加,更注重文本本身,读出了《半生缘》许多精彩的细节描写,像祝鸿才,我以前就是完全把他当成一个坏人,无法感受到他的多层次。

二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即使这种看法与主流看法不同,也要有勇气进行进一步的思考;

三是要入乎内而出乎外,更宏观地看待作品。摆脱择偶式阅读,不再凭个人喜好评价小说中的某个人物,而是把他看成一个客观立体的人来审视,这样才能在感情波澜之外,看到更多的人性。

《半生缘》以它的丰富深邃,引发我们对如何活着这个问题的深思,帮助我们更好地活着,重读它,也是一个很好的阅读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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