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四)

四,父亲的毛笔字

    屋子里,铁皮炉子里的火呼呼地响着,炉面上水壸里的热水冒着白汽,暖水瓶灌了一壶又一壶,直至所有的水瓶都溢满为止,剩下的半壶水被搁在炉盖子上吱吱地响。

    从山上祭祖回家,我帮着父亲将彩色塑料布铺上炕,枣红色的炕桌也搬到炕上,红纸,墨水瓶子,毛笔和上面刻着毛主席诗词的铜墨汁盒子都摆在炕桌上。

    写春联就开始了,端着毛笔写字的人当然不是我,是父亲。

    他廋高的个子像一棵树,两腿笔直站立在地上,炕桌的高度正好适宜他弓下身子写字,他拿着用来割韭菜的半片镰刀片轻轻裁开桌上的大张红纸。对联、横披、一一排列码整齐,然后寻出旧的老黄历书本,在一长串的春联对子的字里行间寻找适合庄户人的语句。院大门、正房门、厨房门、偏房门、牛圈、大门外的树上,院子里的墙上等等,一一排队站号,等我十多岁识了许多字时,这一环节就少不了我的见议和推荐。

    父亲立在炕边,伏在炕桌上写毛笔字,我脱了鞋子跳上炕,在他的对面给他撑纸,三寸来宽的红纸条随着一个个字迹落下,一寸寸往前挪,我两手托着一寸寸往后拉,这拉锯似的动作仿佛能让人上瘾,好似一字一句里都彰显着文化的气息。

    自家的春联还没写完,只听门口的大白狗㕵㕵吠叫,村子里寻父亲写春联的人陆续而来,有小孩,也有大人,来得人手里夹着一两张卷成筒状的红纸,一进门满面欢喜,把过节的气息也一同夹带了进来。父亲笑脸相迎,搁下正在写的春联,忙着给来的人裁剪纸张,让他们挑选喜欢的句子,我也是欢喜不止,仿佛是一种荣耀,从炕上跳上跳下忙得不亦乐乎。

    大白狗一遍遍地叫,人来了走,走了又来,炉子里的火苗一遍又一遍地红起来,暗下去,又红起来。直至午后的阳光照在屋子的窗户上,豆腐块大小的窗格上也被母亲和姐姐撕掉旧纸,换上雪白的新纸,偶尔也会有跟村里巧手的婶子讨来的红色窗花,红的窗花映在白的纸上,从屋内向外看出去,光晕在晨昏间移动,生活里仿佛就有了阳春白雪的情愫在缭绕。

    下午,太阳还挂在山边,对面山坪的影子还没有爬过我家的墙头,一阵爆竹声声响过,春联己贴上了门框,大红色的底子黑色的毛笔字,崭新而又喜庆,年就这样来了。

    母亲和姐姐们做的年夜饭已准备就绪,先是一家人围坐桌前吃面。四个或六个小菜碟子里红白绿黄相差错开,像要展出花儿来。

    母亲是个心灵手巧而又爱面子的家庭主妇,她做的饭菜不但味道鲜美,而且菜蔬形状切得规正养眼。酸汤臊子面上了饭桌,香喷喷的臊子在汤面上漂浮,不大不小,肥瘦适中。白的豆腐和红的萝卜以及黄的蛋饼都被切成薄如纸片的菱形小块,绿的菠菜丁星星点点撒落其间,一碗酸汤臊子面使人吃出长长久久的美好愿望。

    饭前自然要由父亲散发压岁钱和每人两三颗水果糖,如果从我三四岁记事起算,父亲的压岁钱自是年年涨,一两毛钱应该是我年龄三四岁左右的事。

    那时候怀揣着几毛钱心里就撑不住,像个暴富的土豪按奈不住地给哥哥姐姐们炫耀一番,晚上睡觉前却又怕露富后被他人惦记,把钱装在上衣口袋里,早晨醒来,却翻遍所有的裤子口袋找寻,吵吵闹闹之后,最终在枕头下找到。

    那几毛钱是自己买糖果化掉了呢?还是春节过后又回到了父亲手里,让攒起来交了学费,这些记忆都己模糊不清。也许因为曾经身无分文的小人儿的口袋里装过那几毛钱,才学会盼望下一个新年早点到来,小孩子就在这一年一年的祈盼中一天天往大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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