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

楔子

我是异兽乘黄,今日是我化形的日子。受过洗礼,辞了族中长辈,我去往了凡世。

我要去寻一个人,一个蜗居南山的怪人,也是我的心上之人。

见面之前,我像所有凡间女子一样,精心打扮。对镜梳妆,眼角的红色泪痣,本应凄凄,却是衬得一张脸,艳若桃花。

我穿了湖水绿的罗裙,鬓边簪了一朵木兰花。一颦一笑,皆是心中固有的模样。

南山之上,正是木兰花开的时节。

层层叠叠的白色,似万千流云,不负旧时光景。

那人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

青衫,白发,烈酒。

我站在木兰花下,唤道:“七里。”

闻声,你失了神,摔碎了视若如命的酒壶,你向我走来,短短的路途,你又是哭,又是笑,竟是走出了一生的长度。

许久,你终于来到我身前,拉住了我的手,痴痴道:“丫头,你怎么不唤我于归哥哥了?”

“于归哥哥。”我很是听话的唤道,笑着,泪却渐渐模糊了双眼。

于归,于归,之子于归。

南山的绿水,木兰,像极了当年太液池的盛世春光。

而我答应了你,在这花开的时节归来再见。

第一次见风七里,是在皇宫大内的太液池旁,彼时木兰花花开正好,那青衫的儿郎执扇独坐,洁白的花瓣落在他肩头,大有不是春光却更胜春光的美态。

见我,他疑道:“哪儿来的小狐狸?”

彼时,我受了伤,失了言语,见他良善便只是一个劲的往他怀里钻。

皮毛上的血液污了他的青衫他却混不在意。只是安抚道:“不怕了,我帮你。”

他带我回了他的府邸,替我疗伤,待我温柔。

对了,他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慕瑶。

一只狐狸却叫了个姑娘的名字。他的同僚常常以此取笑于他。

每每闻言,我总会窝在他怀里轻哼一声,以作鄙视,我本来就是个姑娘,叫慕瑶怎么了?

“风兄,你这狐狸居然会哼!”他同僚显得很惊悚,“它这是在鄙视我吗?”

就是在鄙视你!

闻言,七里便会抱着我哈哈大笑,道出了我的心声:“自是在鄙视你。”

望着他带笑的眼眸,我心中生出了一些不知名的情绪,却未作深思。

我只知,他不常笑,如今笑起来,竟比那七月的骄阳还要耀眼。

看着他笑,我亦十分开心。

风七里是个年少成名的将军,是个武人,却常一副文人的打扮,青衫儒袍,执了扇,在太液池旁花开正盛的时候,一坐一天。

以前他是一人,后来有了我,便带了我与他同坐。

望着那盛极了的木兰,他常常与我叹道:“慕瑶,花开了,真美啊……”

是啊花开了,真美啊。

望着他似水的眼眸,我亦感慨万千。

我是异兽,有着无尽的岁月,自降生之日起,见过了无数的花,无数的人。却没有哪一朵,哪一个,能入得了我的心头。

如今,倒是觉得,这花,这人,值得我刻骨铭心。

“ 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两千岁。”时常来找他的一个同僚玩笑道:“风兄,你这狐狸就是在宫中捡的,莫不是就是那异兽乘黄?”

闻言,我不由瑟缩,宫中方士进献的异兽逃脱,陛下震怒,四处搜寻,现今已经明着张贴了皇榜抓捕。

风七里,你要如何?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满脸不屑,道:“荒谬。”

待同僚离去后,他才笑道:“你是乘黄吗?你背上的角呢?”

我自是不能开口告诉他,被我隐了。

我无言,他便揉了揉我的头,道:“异兽?怎么看都是只傻狐狸。”

末了,他又道:“乘之寿两千岁,多荒谬啊,慕瑶,你信吗?”笑了笑,自接自话,“反正我是不信的。”

我想反驳,却不能言语。

不过啊,他终是信了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荒谬之言。

只是那时他的眼里,没有常人得到长生的欢愉,只有对这长生无边的恨意。

“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

我看着面前几番求死无果的风七里,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眸似星辰落尽,不复光彩。但见着我的时候,却闪现出希冀的光——他希望我杀了他,他希望我收回我给予的长生。

只是啊,我做不到。

我说:“我只能予寿,不能折寿。”

他眼中的光灭了,满头青丝在我的眼中丝丝变华发。

看着我背上的双角,他道:“乘黄,我恨你。”

此时木兰花落尽,他等的那个花开时节会见到的人亦是香消玉殒。

他渴望回到花开的时节,见到花开时的人,而我却将他带到了不复花开的岁月。

风七里,你恨我,可是我又该恨谁?

你已经许久不叫我慕瑶了。

你叫我乘黄,轻描淡写的说着恨。

可是我还想听你叫我慕瑶啊,这个我窃窃欢喜了许久的名字。哪怕你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是另一个人。

可是,慕瑶,慕瑶,思慕到如今。

你思慕的那个人,终是成为了你所思慕的过去啊。

你曾问我,为什么不救她。

因为我去时,你奄奄一息,而被你护在怀里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啊。

你曾问我,为什么让你长生。

因为彼时我将你负在背上,尚不知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族中长老曾说,乘黄一族,能予人长生,但并非什么人都行,那被我们负在背上的人,需得在我们心中有一定的分量。

怎样的分量?我记得我曾问过这样的话。

长老怎么说的来着?对了,一人之重,全天下轻。

风七里,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你,你要我如何杀你?

我予你的不止长生,还有一颗真心啊。

“你好好的,待到花开,我会带她回来见你。”我已经能够初步化形,本身之相,端的是狐族女子的美艳无双。

只是,这容颜,却不是他心中的容颜。

我来告别,终是不忍心他这般疯疯癫癫下去。

我涉过黑山白水,走过那长满鬼草的荒野。也曾几番心动,想要食了这忘忧鬼草,忘了心中那份沉重。

只是,想了想便就罢了。无尽的岁月若是没了他,也就只余苦苦的煎熬。

我去到了冥府,几番哀求,终是在时光轮中见到了她。

彼时,花开正好,太液池碧波荡漾,她穿着湖水绿的罗裙,鬓边簪了一朵木兰花。一颦一笑,皆是风七里心心念念的模样。

“伏瑶。”刚从战场归来的将军,脱了战袍,一袭青衫,只因她不喜那肃杀之气。

“于归哥哥,你回来了!”她扑进她怀中,他便顺势将她抱起来,在木兰花下转着圈。

那时太液池畔,风七里眼中的笑意,是我陪在他身边所不得见的。

风七里,字于归,只她一人唤他于归,而他也只于一人归来,哪怕战场上金戈铁马,尸骨成山也无法挡了他归来的脚步。

“于归哥哥,你可想伏瑶了?”他们自幼相识,这绵绵的岁月中生出的情义,她自是不怀疑的,但她还是不厌其烦的问着。只为了听到答案时,心中永久不变的欢喜。

“自是想的。”他看着笑意盈盈的人儿,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依恋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闻言,伏瑶便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她道:“这么苦?那日后我若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过?”

“你不在我身边,你去哪里?”他揽了她的腰,“待成亲后,定要时时刻刻不分离。”

伏瑶羞红了脸,嗔道:“谁要与你成亲?”

“你,孟伏瑶。”他正色道。

那日,木兰花开得温柔缱绻,他在树下对她许下了诺言。

待到此番战事结束,便请陛下赐婚,在花开的时候,红妆十里,娶她做将军夫人。

安南国与北疆国国力相差无几,此番一战,便是没完没了。

风七里终于从战场归来,却不是战胜。

一袭银铠,带着战场的肃杀,入了宫的风七里,见到的是红妆待嫁的伏瑶。

无休无止的战事,令两国苦不堪言,所以当北疆国提出联姻以求安好的时候,安南国自是满心欢喜。

她父王曾教导她,一个公主的使命,不是联姻,便是笼络下臣。

她终是妄想了,妄想生在皇家,却能与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于归哥哥,你忘了我吧。”

伏瑶拒绝了风七里远走天涯的提议,她不是不想,是不能。她终究是安南国的公主啊。

宫门关闭,断的是咫尺天涯,此生不会。

风七里在雨中站了一夜,第二天,同陛下请命,送公主出嫁。

他终究是与她同有了十里红妆。

那一日,她出嫁,他送嫁。

北疆国边界,少年将军抬眼望去,无边雪原,那红色,是心头的朱砂痣。

“伏瑶,北疆国可否有木兰花开?”他问,却是无人作答。

自伏瑶出嫁后,风七里眼中的星辰便落了。

他常在木兰花开的时节,穿了她爱的青衫,在太液池旁一坐一天。

“花开了。”伏瑶,你可知?

“于归哥哥,今年的花,定是极美的。”

一南一北,海角天涯,此生不见。

他在南方的花雨里苦候伊人,她在北国的风雪里一舞道尽了相思。

后来,风七里在太液池旁捡了一只狐狸,他觉得受了伤可怜巴巴的狐狸,瞧着他时那水气氤氲的双眼,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初见时,她也是被其他皇子皇女欺负了,一双眼睛水气氤氲,瞧见他,便可怜巴巴的缩在他怀里,怎么也不出来。

他只得安抚,“不怕了,我帮你。”

他给小狐狸取名慕瑶。

慕瑶,慕瑶,思慕到如今。伏瑶,你可知,我在想你。

时光轮中光阴流转,我见着了风七里眼中的星辰,见着了我是一只小狐狸时的悄然心动,见着了永和三十五年,他将我托付给同僚,毅然决然的背影。

永和三十五年,北方蛮族强横,于新春佳节之时,趁边防松懈,攻入北疆,长驱直入,直捣皇城,北疆皇室,皆沦为战俘。

此消息传至安南,国君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不予理会。

风七里却抗旨出兵,带了三百府兵,于寒冬腊月,直奔蛮族领地而去,只因那里,有他思慕的人。

他是少年战神,却终究是寡不敌众。

他救出了受辱的伏瑶,却没能带她回到那有木兰花开的国度。

我赶到时,他身中数箭,却紧紧的护着怀中的人,我是异兽,自是可以感觉到,那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我带了他,以腾云驾雾之能冲出重围,战场抛在身后,他却声若泣血的的唤道:“伏瑶!”

我浑身一震,回首望去,那倒在风雪中的人,湖水绿的罗裙上盛开了一朵朵血色的木兰花,她嘴角含笑,眼角本应凄凄的泪痣,凝的是太液池的花开正盛。

乘黄一族,能予人长生,自古以来,总有人,踏遍千山万水,只为求我们一负。

虽然能真正得了长生的人少之又少,不过世人皆求,我想着,这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吧。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的救命之恩,我如此便算报了吧,我予你长生,还有我的一颗真心。

可是,风七里,你为什么不开心?

你为什么说恨我?说这长生是无尽的折磨?

七  尾声

我是异兽乘黄,我爱上了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爱着另一个人。她叫伏瑶,而我叫慕瑶。

我踏遍千山万水,也无法替他找回他所思慕的人。

他日日盼着我带她归来,我却知道,这只是无休止的折磨。

后来有一只魅给我出了个主意,让赶在化形的前夕,去往冥府。

入了冥府的人,自是生生世世不可回。

我去,只是为了见见她,我用后背的双角,换得了冥官的同意。

跳入了时光轮,看着不属于我的过去,铭记着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到了化形的日子,我不顾族中长辈劝阻,强改了自己的本相,忍着挫骨削皮的痛,化作了一个眼角一滴凄凄泪痣的女子。

花开那日,我穿了湖水绿的罗裙,在鬓边簪了一朵含露的木兰花。

镜中的人啊,是你深爱的模样。

再见时,我唤了我曾经在梦中唤了无数次的名。

你是我的七里,却是她的于归。

“伏瑶,你好了没?”

听着屋外催促的声音,我拿起一朵新开的木兰簪在鬓边,微微一笑,镜中模样,是我羡慕的人。

“好了,于归哥哥。”我推门而出,挽了你的手臂,在南山盛极的木兰花中,向着山下的戏园而去。

戏台上彩衣斑斓的人,咿咿呀呀的唱着一出出不见离殇的才子佳人。

我看你,你看戏。

那么,风七里,你可会想起,在这木兰花开的时节,有一只小狐狸,也曾这样陪着你看戏。

我告诉你,那只小狐狸为了报恩让我归来,到现在还在冥府给冥君做工。

你听了,未作言语。

那时的你,心中可曾悄悄唤了她的名字?

她叫慕瑶啊。

思慕风中七里香,甘作花下瑶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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