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北魏胡太后再临朝以来,嬖幸用事,政事放纵松弛,恩德和威严都不能建立,盗贼蜂起,朝廷所控制的地区一天比一天小。魏肃宗元诩年龄渐长(本年十九岁),太后知道自己行为不检点,担心左右向皇帝报告,凡是皇帝所宠爱信任的,太后就找碴子把他清除出去,以蒙蔽皇帝,不让他知道外面的事。通直散骑常侍、昌黎人谷士恢有宠于皇帝,皇帝任他为领左右;太后屡次暗示他,要外放他出去做州刺史,谷士恢正得到皇帝宠信,不愿出外,太后于是诬陷他罪名,杀了他。又有一位蜜多道人,能说鲜卑语,皇帝常把他放在身边,太后派人在城南将他杀死,又假装悬赏捉贼。于是母子之间嫌隙日深。
当时,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并州、肆州、汾州、广州、恒州、云州六州讨虏大都督尔朱荣兵势强盛,朝廷也忌惮他。高欢、段荣、尉景、蔡俊之前在杜洛周党中,想要杀死杜洛周,没有成功,逃奔葛荣,又亡归尔朱荣。刘贵在尔朱荣处,屡次推荐高欢,尔朱荣见高欢形容憔悴,并不认为他有什么出奇之处。高欢跟从尔朱荣到马厩,马厩里有一匹悍马,尔朱荣命高欢给马剪鬃毛,高欢不用缰绳捆绑,那马直接就乖乖的让他把鬃毛剪理了,既没有踢,也没有咬。高欢起身,对尔朱荣说:“驾驭恶人,也是如此而已。”尔朱荣对这句话印象深刻,让高欢坐在身旁,屏退左右,问他对时事的看法。高欢说:“听说您的马布满十二个山谷,依照毛色不同,分别成群,养这么多马,用来做什么用呢?”尔朱荣说:“只管说出你的看法!”高欢说:“如今天子暗弱,太后淫乱,嬖孽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之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帝侧,霸业可举鞭而成,这就是我的看法。”尔朱荣大悦。跟他从中午谈到半夜,才放他出去,从此,每次都让高欢参与军事会议。
并州刺史元天穆,是拓跋孤的五世孙,与尔朱荣友善,尔朱荣把他当兄长一样事奉。尔朱荣时常与元天穆及帐下都督贺拔岳密谋,想要举兵入洛阳,内诛嬖幸,外清群盗,二人都劝尔朱荣发动。
尔朱荣上书,说:“山东群盗方炽,冀州、定州覆没,官军屡败,请允许我率精骑三千东援相州。”太后起了疑心,回答说:“莫折念生枭戮,萧宝寅就擒,万俟丑奴请降,关陇地区已经扫平。费穆大破群蛮,绛蜀也渐渐平定。又,北海王元颢率众二万出镇相州,不需要你出兵。”尔朱荣又上书,认为:“贼势虽衰,官军屡败,人情危怯,恐怕实在难用。如果不另外思考方略,恐怕不是万全之道。臣愚以为蠕蠕(柔然)可汗阿那瑰蒙受国家厚恩,不应该忘记报恩,应该下令他发兵东下飞狐口,攻击叛军身后,北海王的军队,则严加警备,抵挡叛军正面。臣的兵虽少,也当为国尽力。自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别据守险要,攻击叛军腰部。葛荣虽然吞并了杜洛周的队伍,但是威恩未著,人心不齐,可以分裂他们。”于是勒兵,召集义勇,向北据守马邑,向东封锁井陉。
徐纥向太后献计,给尔朱荣左右授以免死铁券,尔朱荣听闻,深为痛恨。
魏肃宗也厌恶徐俨、郑纥等,但是在太后控制下无法排除。于是下密诏给尔朱荣,命他举兵向京师,想以此胁迫太后。尔朱荣以高欢为前锋,走到上党,皇帝又改变主意,下私诏制止他。徐俨、郑纥担心大祸临头,与太后密谋鸩杀皇帝。
正月二十五日,皇帝暴殂。
二月二十六日,太后立皇女为帝,大赦。既而又下诏称:“潘妃子生的其实是女儿,故临洮王元宝晖的世子元钊,是高祖(元宏)后裔,应该继承大宝。百官文武一律晋升二级,宿卫加三级。”
二月二十七日,元钊即位,时年三岁。太后想要久专国政,因为他年幼好控制,所以立他。
尔朱荣听闻,大怒,对元天穆曰:“主上晏驾,只有十九岁,天下人还称他为幼君;何况如今让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君临天下,想要国治民安,可能吗!我想率铁骑到先帝山陵举哀,剪除奸佞,更立长君,如何?”元天穆曰:“这正是伊尹、霍光重现于今日!”于是上表抗议,称:“大行皇帝抛下天下百姓而去,海内都说是鸩毒致祸。岂有天子病危,既不召医生,也没有贵戚大臣在侧,能不让远近之人感到奇怪惊愕吗!又以皇女为储君,随意大赦。上欺天地,下惑朝野。既而在孩提之中选择君王,实际上是使奸竖专朝,祸乱纲纪,何异于掩目捕雀,塞耳盗钟!如今群盗沸腾,邻敌窥视,却想以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儿镇安天下,不是太难了吗!请允许臣奔赴攻阙,参与大议,询问侍臣皇帝崩逝的原因,访查禁卫不知道的真相,把徐俨、郑纥之徒交付审判,以昭雪天下之耻,平息远近之怨,然后另择宗亲,以承宝祚。”
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当时为直阁将军,太后派他到晋阳抚慰晓谕尔朱荣;尔朱荣要他留下,尔朱世隆说:“朝廷已经怀疑你,所以派我来,如果我留下,反而让朝廷得以预先准备,这不是好办法。”尔朱荣于是让他回去。
7、
三月二十六日,葛荣攻陷北魏沧州,抓获刺史薛庆之,居民死者十分之八九。
8、
三月二十八日,魏葬孝明皇帝于定陵,庙号肃宗。
9、
尔朱荣与元天穆商议,认为彭城武宣王(元勰)有忠勋,他的儿子、长乐王元子攸,一向有名望,想要立他为帝。又派侄子尔朱天光及亲信奚毅、奴仆王相一起去洛阳,与尔朱世隆密议。尔朱天光见到元子攸,详细汇报了尔朱荣的心意,元子攸许诺。尔朱天光等回到晋阳,尔朱荣还在犹疑,于是用铜为显祖诸子孙各铸像,唯有元子攸的像铸成(鲜卑风俗,用铸像来观测天意)。尔朱荣于是起兵发晋阳,尔朱世隆逃出,与尔朱荣相会于上党。胡太后听闻,非常惧怕,召集全部王公入宫商议,宗室大臣皆痛恨太后所为,谁也不肯说话。唯独徐纥说:“尔朱荣一个小小胡人,竟敢称兵向宫阙,文武宿卫足以制服他。只需把守险要,以逸待劳,他孤军深入千里,士马疲弊,必定把他击破。”太后信以为然,任命黄门侍郎李神轨为大都督,率众拒战,别将郑季明、郑先护将兵把守黄河大桥,武卫将军费穆屯驻小平津。
郑先护,是郑俨的堂兄弟。
尔朱荣到了河内,再派王相秘密到洛阳,迎接长乐王元子攸。
夏,四月九日,元子攸与哥哥、彭城王元劭、弟弟、霸城公元子正秘密从高渚渡过黄河,丁酉,与尔朱荣在河阳会面,将士们都高呼万岁。
四月十一日,再次渡过黄河,元子攸即帝位,封元劭为无上王,元子正为始平王;任命尔朱荣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领左右,封太原王。
郑先护一向与元子攸友善,听说他即位,与郑季明开城迎接。李神轨到了黄河大桥,听闻北中失守,即刻遁还;费穆抛弃部众,先投降尔朱荣。徐纥矫诏夜开殿门,取骅骝厩御马十匹,东奔兗州,郑俨也逃回乡里。太后尽召肃宗后宫,令她们全部出家,太后自己也落发为尼。尔朱荣召百官迎车驾,四月十二日,百官奉玺绶,备法驾,迎敬宗元子攸于黄河大桥。
四月十三日,尔朱荣派骑兵逮捕太后及幼主,送到河阴。太后对尔朱荣反复解释,尔朱荣拂衣而起,将太后及幼主沉入黄河。
华杉曰:
人们都想解决问题,却不知道,你解决问题的举措,会制造出更大的问题。胡太后要解决问题,把元诩身边的人都杀光。皇帝要解决问题,召尔朱荣带兵进京,他不知道这是召来一个董卓吗?他当然知道,所以中途又后悔了。但是胡太后更狠,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帝——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杀了。她不知道这是割断了自己的权力合法性吗?她当然知道,但是有徐俨、郑纥两个人鼓动,她就动手了。看胡太后和元诩所为,都是顾头不顾尾,慌不择路,而当人慌不择路的时候,就很容易被身边人控制,给她指条道,她就上了。
天下大事,往往都始于欲壑难填,然后是欲罢不能,之后生出内忧外患,无法应对就慌不择路,接着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最后就万事皆休了。
胡太后此时应该杀的是徐俨、郑纥,杀了这两人,母子和解,还政于皇帝。但是她既没有这个见识,也没有这个情怀,只能扛着权力魔杖,往死路狂奔。
天下宝器,不是儿戏,但就是有人视之如儿戏,胡太后立一个小女孩为帝,昭告天下之后,又再下一诏,说不好意思,之前的皇子其实是女孩,我另外换一个!这样的事她都干得出来,难怪王公们都无语了。胡太后就这么作死了。她是该死,可怜的是那三岁小皇帝,他还不会说话,但是成了政治符号,也不得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