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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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八期主题一:寒冷】

素白顶着寒风,去医院买了一个星期的安眠药。她熟练地吞下一粒安眠药,在嘈杂声里,总算睡了个好觉。

次日素白到新公司工作的第一天便被告知要加班。下了班已是很晚了。公司距家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公交地铁已经停运,素白嫌打车太贵,决定走回去。

这条路很黑,月亮吝啬地藏起它的光,道路两旁没有灯,仿佛今夜整个城市都停电了,寒风像刀一样刮在她脸上,她瘦弱的身躯快要被风吹得逆行,披肩发早已换了造型,她的身体不再垂直,而是与地面倾斜成一个角度前进,她希望旁边能有几棵大树给她做个支撑,当做挡风的依靠,但是这条路上没有树,她只好将手按在粗粝的墙壁上,另一只手裹紧掉了粒扣子的外套领口寸步向前挪进。

半路上有一张卷着边的纸片落到素白手里,她拿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卖老鼠药的小广告,她叹了口气,这年头还有买老鼠药的出来贴小广告,生活可真不容易,他们和那些开锁公司的广告一样,在广告上留了电话和地址,有需要随时联系,就好像真会有人需要,并大费周折去买似的。

她挨到有白色光亮的地方,去便利店里转了一圈。口干舌燥的她用口袋里最后两枚硬币,买了瓶最便宜的冰水。她揭开瓶盖喝了口冰水,冰水入喉,顺着食管滑入心脏,心脏里冰冷的血再流向四肢,身体很快便打起了寒颤。

素白站在便利店里打电话,对方并没有接电话。她又打了一个,直到手机的人工提示音自动挂断,对方也没有接起电话。她看了眼手机,2%的电量。她匆匆离开便利店迎接寒风的吹打,走了很久终于回家。

素白关上家门,还没来得及给手机充电便看见茶几上一片狼藉。外卖盒里装着零零散散的鸡骨和毛豆壳,一次性筷子交叉掉在地上,给洁白的地面撒上一滩污渍,茶几上摆着有两瓶啤酒罐头,一瓶空瓶了,另一瓶喝了一半不知怎么就倒了,啤酒从桌上流到地上。电视声嘈杂刺耳,素白关掉电视,还好没惹得邻居半夜敲门。

素白皱着眉看了眼虚掩的门,那道漆黑的缝隙就像深不可测的黑洞,里面传来鼾声阵阵。她想,就当家里闹鬼了吧。然后开始收拾残渣。

临睡前素白望向窗外,今年的雪,还没落下。谁也不知道,那场让人冻到麻木,让血液凝固的大雪,到底什么时候落下?即使没有下雪,天气也像下雪时一样寒冷。或许是心里提前结了层冰,怎么化也化不开。

夜里失眠,素白仍需服下安眠药才可入眠。

素白以为,新工作总是要这样加班却不给加薪,她已做好充足的思想准备。可米姐却说,公司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样忙的时候了,最近有批大单产品质量不合格需要返工,导致部门缺人手才会这样。

素白听了心里隐隐担忧起来,她担心自己是作为临时工被聘用进来的,等他们过了需要用人之际,自己的存在就比鸡肋还要食之无味了。

一整天素白都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在扰乱她心神。她看着窗外的叶子打着曲折的圈儿落下。还有几片枯叶稀稀拉拉地挂在树上,摇摇晃晃就是倔强地不肯下坠,素白想,它们从秋天熬到寒冬可真不容易呀,但早落晚落,终归还是要落的。

素白提着菜打开家门。今天她先下班,她赶紧换鞋放包脱外套,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厨房开始做饭,她将所有食材处理干净,让它们依次下锅,当香味开始飘散,客厅也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饭吃到一半,素白便挨了一耳光。今天所有的菜她都尝试过,没有少油也没少盐,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忍着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心已经冰冷到极点。她想说,我是你妻子,不是家里的洗碗工,更不是你的保姆,凭什么?但话到嘴边她就是说不出口。尽管内心无数次抗拒,她也从未想过要逃离,她似乎对什么东西麻木了。素白转过身,身后的骂声阵阵传来。她只能躲到房间将门锁上,委屈的泪断了线似的落下。

素白又做梦了。

她梦见自己穿过冰雪封路人迹罕至的雾凇森林,化作南极海域潜游的海星,被冰雪一点点封印凝固,生命一点点流逝,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被冻结的命运,最后只剩一具僵硬残骸不甘地浮出水面。

她灵魂飘浮,眼前一片黑暗,不见晴阳。

这个梦和平时一样让人绝望,而那些悲伤日积月累,足以让人心碎,失去对明天的期待。

几天后,素白递交了辞职信。

她准备了一袋老鼠药,一封写了一半写不下去的遗书,她觉得这封未完成的遗书,已经说尽所有的言语。剩下的,多说无益。就像不慎误食后在肚子里没法消化的塑料,吐出来更显荒诞无比。

“下雪啦!下雪啦!”窗外的孩子大叫着。

素白猛地拉开窗帘,刺眼的白光照进屋内,她看向窗外。今年那场将落未落的大雪,总算落下来了。世界纯白一片,仿佛没有什么肮脏与瑕疵。好多年没下过雪了,她也有好多年没这么认真地欣赏过美丽的雪景。她打开窗任凭雪花飘进屋内,内心突然燃起一股火焰,那股火焰仿佛属于青春的悸动,又如同某一时期未被治愈的伤痕。她穿着拖鞋和睡衣便来到楼下,雪落在她头上身上,那些雪花在接触到她皮肤和衣服的瞬间化成水珠,但随着雪花的堆积,她看上去像是个半成型的雪人。眼前的世界干净无比,没有被践踏的痕迹,没有淤泥张狂渲染,藏在雪下的黑色道路被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是大自然赠予的美好,仿佛天使降临人间,对良善之人施以信任与救赎。她身上蒙上的那层洁净雪沙让她莫名落泪,她迟迟舍不得将身上的花瓣抖落,远远看去,就好像她提前苍老了一样。素白看见不远处一只幼鸟早早离开它的巢穴匍匐在雪地里,瘦弱的身躯呼吸微弱却还在奋力地挣扎着,她走过去双手捧起一息尚存的幼鸟赶紧走回了家。

照顾幼鸟,成为素白今天白天的工作。然而到了晚上,素白又变得伤痕累累。

素白接到家里的电话,父母想过来看望她。素白不会把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好的那些事告诉他们。她告诉父母,自己一切都好,丈夫很疼爱自己,工作顺心如意,和同事相处愉快,也得到领导的器重。就是最近实在太忙了,家里的地盘太小,丈夫最近得了感冒,所以他们分房睡,让父母不要过来,因为已没有多余的床位。这样的话,果然奏效。在素白父母眼里,这些年,她工作很忙,丈夫很宠爱她,衣食不愁,生活很滋润。在素白一个又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算不算善意的谎言里,父母的心,被她安抚得舒舒服服。老两口日子过得很滋润,但很遗憾的两件事就是,他们不能经常过来看女儿,即使来了,那几天女婿也必然出差不在家,小两口总凑不成一对让他们见面,还有就是他们的女儿女婿一直没给他们膝下添一孙子或者孙女。素白没对父母隐瞒丈夫的病情。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真正明白爱情之人,他们对女婿的疾病没有多加责备,对这段婚姻没有选择拆散,而是表示理解与体谅。

次日,素白打扫房间,整理旧物,发现很多年前存在纸箱里的一双冰鞋。

中午,素白拿着手机等车,身边路过两个各自提着便当盒和奶茶的中学生。

“有件可怕的事你听说了没,早上暴风雪把这附近一棵树吹倒了。” “树在哪里倒的?” “就在那个……”

他们的对话素白没有听完,她叫的车很快就到了,她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将外面的冷空气隔绝。

素白来到花样滑冰训练馆。她做完热身运动,换上冰刀鞋,就像多年未持器策马出征的老将穿戴整齐来到沙场,动作从陌生一点点变得娴熟,慢慢找回当年的感觉。

素白曾是教练最器重的学员,从小到大获奖无数。

在一次车祸重伤了右腿后,医生建议她永远不要重操花样滑冰这项运动,否则可能一辈子走不了路,她别无选择,只好离开队伍。

头两年,和她同为花样滑冰运动员的好队员好闺蜜佳佳时常发来消息安慰她,为她加油打气,总问一问她的近况,听她满腹牢骚抱怨,后来佳佳比赛多了,没时间顾得上昔日旧友,两人渐渐断了联系。

今天,整个滑冰场只有她一人,这可真安静啊,静得只听得见冰刀划过冰面发出的美妙声响,就像当年她总是一个人训练到很晚,就是这样的声音陪她度过漫漫长夜。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走回宿舍时,发现月亮都睡觉了。

那时的她,每一晚都睡得踏实、沉稳,从未有过失眠,从未做过噩梦。比赛前耳机里播放着古典音乐,就像面对平时一次次家常便饭的训练般走上场去,那自信的微笑前十秒就已打动人心。

素白穿着冰鞋划过冰面,往事历历浮现。她记得教练教过的,如何掌握节奏,怎样让每一个动作舒展开来,变得优雅、轻盈。她最喜欢的那支花样滑冰的舞曲叫做《梁祝》,那是她最喜欢的爱情故事。如今再跳《梁祝》,她不像当年那样,对故事只充满想象,置身事外的自己像一个旁观者,远远望着他人相爱,与生离死别的遗憾,到故事高潮时流下自己被感动的眼泪。如今再在冰上用肢体回忆梁祝,她想到自己的童年,母亲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双冰鞋,她从此爱上了花样滑冰,老师说她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鼓励她学下去,她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褪去一身尘世间的烦恼,身体轻盈了不少,她化作彩蝶翩翩飞舞,最快乐的事,就是流连花丛,痴迷往返,最痛的事,是荒废了一段宝贵的青春,随着第一片秋叶落下,就心知来不及挽回注定悲剧的收场。后来每当她想起梁祝的故事,十分羡慕他们的爱情,在那个年代说爱,不能直来直往,字里都藏着谜,却饱含万重深情,他们至死都忠贞不渝地爱着对方,生命化作尘土,还愿与你死后同穴,这样的感情多么难得与珍贵,又是多么凄美。

两小时后,素白体内的生物钟告诉她,还得回家去做饭,她很快穿上外套离开。她刚走下台阶,便感到一阵头晕,两眼一黑,栽倒下去。

她好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就这样睡下去。

在那个有冰的梦里去寻找一丝旧温……

她梦到自己变成一个穿着冰鞋的少女雕像,大孩子和小孩子们在她脚下穿着冰鞋愉快地玩耍,这里仿佛是冰雪王国,除了白还是白。

突然有一日,焚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吹跨了立在结冰的湖中央的少女雕像,少女倒下前的眼眸依依不舍地望着结冰的树枝,四分五裂的碎冰宣告那无与伦比的美丽将落下帷幕,雕琢之人的心血被世人遗忘,仿佛从未存在。

来年冬季,湖中央又会伫立起新的雕像供人们观赏。谁会记得她含苞待放的容颜和对未来充满希望之火的双眼,谁会记得她不情不愿落寞的收场,连个转身回眸的机会都没有,身影就轰然消逝在结冰的舞台之上。

可冰雪的孩子,最害怕就是被遗忘。害怕今年的每一片雪花都是自己,到了来年,每一片雪花却都与自己毫无瓜葛,尽管它们的身影如此平凡而又相似,像极了最初的她自己。

素白醒来时,看见一个穿驼色大衣的中年男人也在病房。他说:“在你低血糖昏倒的时候,我在你手机里找你家人的联系方式,却无意中找到你同事的备注,我想你反正都昏睡一天一夜了,上班肯定要迟到,就想帮你跟单位请假,却无意中了解到她们是你的前同事。”

素白打开手机,里面有一条条未读消息,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她起身道谢:“我身体已无大碍,谢谢您将我送到医院。”

“不必,我只是恰好路过,举手之劳而已。”

素白结清费用,走出医院,那个穿驼色大衣的中年男人追了出来,介绍自己是花样滑冰训练馆的馆长。接着他说:“我们馆里正缺一职,不知你是否愿意,平时教教孩子们花样滑冰,相信他们会进步非常快的。”

素白有些为难道:“我出过车祸,腿受过重伤,康复后虽然还可以滑冰,但这样的身体条件,已经不能再参加花样滑冰比赛了。退役那天,我就决定不会再……”

“很抱歉触及你的伤心往事。你觉得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更适合你的话,你大可不必考虑。”

“退役这些年,我做事笨手笨脚,学习能力还跟不上,工作换了很多也没有一份稳定的。但这些年,我没想过从事和花滑相关的岗位,因为车祸还有退赛这两件往事带给我的打击不小。实不相瞒,最近我刚失业,已经很久没碰过冰鞋了,是因为心情不好才来到这馆里,想借锻炼身体转移下注意力。”

“天无绝人之路,”馆长说,“如果你屋顶缺了缺了一角开始漏雨,你可以建一个新的屋顶,更加防风挡雨,牢不可破,甚至更加美观。”

“我没能力建什么屋顶。”

“我可以借你屋顶一用。”

素白被馆长的幽默逗笑了,她决定认真考虑。

一周后,那张大树压死人的新闻被素白卷了又卷,最后扔进了垃圾桶,随之一起扔进垃圾桶的,还有剩下几片没吃完的安眠药。素白写好了新简历。她坐在窗边看着雪花回想那些年,她只遇到过一段感情。她幻想过,自己在失去舞台后,脸庞还能重现璀璨夺目的笑容。她想要的快乐,她决定去爱情里寻找。现在她才明白,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太容易落空。她曾陷入一张写满爱恨的蛛网里不得脱身。那只困于冰晶牢笼受伤多年的白孔雀,幸得贵人指点,终于有机会找回冰刻在她生命中的美丽弧线。

亲戚和邻居见了素白,纷纷对她丈夫所遭遇的横祸表示哀悼和同情,却得知这位年轻的寡妇马上就要搬家了。

春天来临,那只养在家里的幼鸟现在羽翼颇丰,素白想将鸟儿放归森林,但终是不忍。她将鸟放到小区外试了两天,鸟儿又奇迹般地找回了家。

素白抱着鸟儿说:“原来,你想让我做你妈妈,那就让我养你一辈子吧,反正我在这个家里也孤孤单单的,以后,还能有你与我为伴,真好。”

素白很喜欢她在花样滑冰训练馆里的工作。她带着孩子们训练,见证孩子们的成长与进步,就像看着精心栽种的幼苗渐渐长高,长大,变成大树,果实颇丰,昔年的笑容渐渐重回素白的脸上。她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即使命运夺走她做牡丹的机会,她也可以化作春泥更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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