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名矿工,从我记事儿起到现在,但有时又不是,没有人用一个词就可以形容。

也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在唐山一个不正规的小煤窑里开始了他的下井生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的存在是极少的,也可能是太小了我没有记得,但我与母亲点滴我却是极清楚的,可见父亲陪我的时候是真的少。

在我儿时为数不多的与父亲相关的事儿里,大半都是母亲在吃饭是打趣我中才模模糊糊的有了印象。比如:在我姥爷家吃晚饭,蒸一大锅肉包子,中间放着白薯,刚一出锅我却马上拿了一个大白薯给我爸,竟也不怕烫,一家人笑翻了,都说我傻,笑我不知道肉包子好,那时乡下白薯是顶便宜的粮食,也不抗饿。还有我关于巧克力最初的记忆,母亲说父亲从唐山带回来一圆盒彩色糖豆巧克力,那是农村很少见。我一看见就往后躲,以为那是很苦的药片儿,于是那盒巧克力大都被母亲吃了。有一次我和母亲去唐山找父亲,怎么去的我没有印象了,但是我记得我和母亲被挡在我父亲的宿舍门外,父亲还在井下,根本不知道我母亲和我来找他。我也不知道父亲第二天怎么找到住在别人家沙发的我和母亲,总之我第二天已经在父亲的宿舍惊叹的吃着“城”里的零食了。

除了这些以外,我对父亲最深的记忆是母亲生气走掉的那天,还好我的心态好,没有留下“童年阴影”。父亲和母亲见面时间不多,但生气吵架的时候不少,大都是因为和婆婆公公之间的问题。爷爷是几十年独自养家的硬汉子,母亲也是个刚烈的性子,两人就是不对盘,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父亲夹在中间为难。我一直认为父亲很懦弱,至少在这之前是那样认为的。父亲下煤窑挣得钱全都交给爷爷,自己的媳妇吃不饱穿不暖,自己的孩子没钱看病,住在姥爷家。在他们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在墙角发着呆。又是一次爷爷和母亲的激烈争吵,母亲一气之下回了娘家。父亲从煤窑回来就已经没人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发火以及哭泣。父亲和爷爷在里屋里嚷了半天,爷爷在炕头坐着,双手交叉着,脸红脖子粗的还在数落母亲,父亲站在门口边一言不发,似是累了,又好像在想着什么。爷爷大概铺垫了很久,终于说到了重点。“离了吧,再找个听话的,生个孙子……”父亲发疯似的冲了出去,在杂货间找到了一捆麻绳,又生硬地将绳子吊在大梁上,爷爷一把拉住,父亲对爷爷说,“我不离婚,我就一个媳妇,我谁也不找,不生儿子就不生”,爷爷无奈“何必呢,离了算了!”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那种无奈和痛苦“这是要逼死你儿子啊”。最终爷爷还是松了口“想咋样就咋样吧,管不了了”。而我呢,在父亲上吊时还在没心没肺的笑话他,笑他傻,为什么要死呢?妈妈还没找回来呢。直到现在成年后才恍然大悟,那大概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好的承诺吧,只是母亲却不知。

等我有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不在小煤窑下井了,开始做起了当时流行开噶子车的零工。工人们开着违法改装的车,拉着超载的矿石,做着最廉价的搬运工还自以为是发家致富的好路,不分白天黑夜的消耗着身体。他们在工业产业链的最低端,感受着这些松树密布的大山中蕴含着财富。但他们不知,开采的速度越快,他们的好日子也越来越少。 只是没有想到,那样的日子来的那样快。才过了几年,随着矿石的过度开采,活儿也越来越不好干。父亲好久没有在晚上出车了,母亲不再父亲在夜晚出现意外担心,却又得为三个孩子的生计发愁起愁来。为了三个孩子,父亲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找活干。母亲在家带两个孩子,父亲带着我开着嘎子车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拉矿石,我们在冬天的凌晨回到一个修车的路边小屋歇脚,又在早晨出去,车的发动机经常被冻的罢工,父亲隆起火堆烤化开,又是一整天。我们在夏天炎热的午后被突然的大雨困在大土坡的下面,在车底下抱怨这暴雨,相互嫌弃没有带雨衣。也曾在半夜从山里回家路上心里发怵,风声水声鸟叫声都觉得很可怕,父亲一直安慰我,只是抓我的手越来越紧……开始理解父亲半夜回来时的疲惫,发动机被偷后父亲疯狂的寻找,拉矿石的钱迟迟不给时的强硬和低声下气。

父亲还是回到了煤矿工作,不以前那个小煤窑已经倒闭几年了。下煤窑在哪个时候又成了一份抢手的工作,国家的整顿是整个行业严格起来,但无论何时,都有空子,母亲到处托关系送礼求来了一次面试的机会。父亲的体检报告并不理想,中耳炎,腰间盘突出,近视……大大小小的病都是阻碍,甚至连身高都勉强,此时花钱又是必要的了,一份苦力安全风险高但同时工资高稳定的工作也是必须的。就这样,父亲几经周折又做回了老本行。

父亲和我讲他可以在煤矿里的电视机房看电视,在矿上的图书馆里借书,听收音机,住的地方有空调,宿舍只有两个人,宽敞舒服,就是水果贵,饭也贵。除了这些,父亲在没和我聊过他的工作。可是我知道,别人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吃的好,都是是害怕得有三高,我的父亲却舍不得在外吃一口肉,体检时血压低血糖低。下井工作时间长,中间有一次补给,火腿肠,饼干,鸡蛋,牛奶,父亲总是舍不得吃,总要攒着给我们三个吃,父亲每次回来都把吃的放在他的红色的袋子里,没到父亲回来的那天,弟弟妹妹总是抢着接过鼓鼓的红袋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他的十几个小时在井下,国家规定是八个小时,可从员工宿舍到达地方几千米的工作地点,安全装备设施,从来都不是八个小时。在煤渣中几乎见不到皮肤黝黑的矿工,黑眼圈则常见。由于长期得不到阳光的照射,皮肤都呈现出病态的白,很容易得皮肤病,经常加班熬夜,黑眼圈正常。父亲入睡极快,五秒钟就能打个盹,一点不夸张。父亲永远有参加不完的培训,领导开不完的会,讲不完的话,永远有考不完的考试。我和父亲总有时差,父亲凌晨两点上班,零点就开始准备,第二天上来后吃中饭,只有在父亲吃饭时我才敢给他打电话,在其他时候一是怕打扰父亲睡觉,二是我怕没有接,我就会像母亲一样瞎想。

在父亲又回到煤矿工作后,我上了初中然后高中,爸爸一个月回家一次,我初中一周回家一次,高中后我在县城也一个月回家一次,我也不记得我多久见父亲一次了。我与父亲的的联系只是中午的一通电话吧!高中的学业紧张,学校管理的很严格,就算是家长送东西也只能是必需的衣物,水果和牛奶。每次放学后都会有广播提醒学生到门口取东西,某某某同学下课后到校门口取东西,某某某同学你的家长在校门口等你……每当这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希冀与等待,尽管并没有人给我带过东西,有亲人在等你在感觉该有多好啊!再和父亲的一次通话中,父亲提到他去矿上的时候可以在县城停一下给我送一些东西。从未有那一周想那样漫长,父亲来的那天上午我格外激动,一直盯着广播,仿佛这样就能赶快见到父亲。其实下课后我连广播都没听就冲到了校门口,我确定父亲就在那等着我。果然,父亲还是拿着红袋子,袋子鼓鼓的。里面一定有母亲给我装的煮鸡蛋,我猛然间想起了林少华的那本书《父亲的手》:“记得大学三年级那年初夏我得了急性黄疸性肝炎,一天中午,我在医院病床上怅怅地躺着。正想着,门轻轻地开了。进来的竟是父亲。依旧那身半旧的蓝布衣裤,依旧那个塑料提包,依旧那副清瘦的面容。我爬起身,父亲平时就沉默寡言,这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简单问了问病情,然后拉开提包,一个一个小心摸出二十个煮鸡蛋,最后从怀里摸出二十元钱放在我眼前的褥单上。父亲一个月四十七元五,母亲没工作。八口之家。我当然知道这二十元钱意味什么。父亲打量了一下病房,又往窗外树上看了片刻,说“我得走了,你好好养病。”我突然感觉父亲也会从他的红袋子里摸出几个煮鸡来。父亲一定等了很久所以只是简单的嘱咐了几句,“我趁着空档到对面超市又买了点儿水果,快点吃,要不就坏了,没钱了跟你妈要,好好吃饭,缺啥东西让回家的同学买点儿,好好学习……”我只是一直在旁边“嗯嗯”点头。父亲走到拐角等着去唐山的班车,他让我回宿舍,我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手里拿着红袋子,背微驼,慢慢的走过去,消失在拐角。我知道父亲必定是和别人换了夜班了,我耽误了父亲的早车了。

他会在在我输液时察觉到我想上厕所的羞涩,我扎着输液器的手的冰凉,他会用他的也不算多宽厚的手掌让你暖和起来;父亲会在你打电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主动找话题,他会问你的作文题目,问你的思路;父亲会一个人在外工作不发牢骚不抱怨,父亲会肩负起养家的重担……但你总是以为理所当然。从某天起,你发现父亲没你高了,父亲的背越来越驼,父亲吃的饭少了,力气也不如以前了,头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白头发,他不会像以前一样大声的吼这几个不听话的孩子了,他不会为了几百块钱不交合作医疗了,他会对你唠唠叨叨了……父亲真的老了。

也许父亲的经历是啊20世纪与21世纪交替之间的无数农民的一个缩影,但这又确确实实是我的父亲,在无数寂寥无名人物中我的普通又不平凡的父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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