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印象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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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爷是奶奶的亲弟，我初次见他时，他大约五十几岁，我大约十几岁。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时的细节与他的音容笑貌，已经不能记得分明，约略记得个子不高，又有些驼背，我虽然只有十几岁，他却并不比我高很多。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洪亮，特别是笑的时候。秃顶很严重，所以常戴着帽子，只是天气热得受不了时，才光着头。
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我没有见过，听奶奶说是有些傻的，因了这个缘故，舅爷不得已把她嫁给了一个穷山沟里的穷人家。男人比她大十几岁，因为家里穷，没人给说媒，两下里一将就，便凑合到了一起。男人肯出力，不吝惜自己的身体，田里活不用女人操心。舅爷于这一点很满意，每逢喝得有些酒意了，便说：“大丫也算有福了！”其实，他还是有些无奈的。
他的二女儿却出众，个子高，也苗条，皮肤白净，远近是有些名气的。舅爷常带了她去奶奶家，我便也见了她三四回。印象里觉得这个姑姑真漂亮。可是老天偏要作弄人，她找的女婿并不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喝酒、赌博，赌输了回家拿女人撒气，说女人给他带了晦气。于是二姑姑便整日以泪洗面，还要操持着家里家外的活计，没几年的工夫，人一整个的变了，双手粗糙，脸面也失了光泽，皮肤发黄。舅爷对他这个姑爷儿实在是不满意的，可是又没有办法，一喝多了，便说：“这个二丫的命，反不如大丫！”
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屋子里便常常冰锅冷灶的，凄凄清清了。奶奶看着不过意，便央父亲与二叔叔把舅爷接了过来。安排在了奶奶家的一个下房，那下房原是奶奶和三叔、四叔住着的，后来在前面盖了大房子，便一直空下了。舅爷过来后，父亲帮着他把下房重新拾掇了一遍，炕重新盘过，灶台重新泥过，灶堂里的火苗呼呼地能窜老高。舅爷很满意，脸上又带了笑容。
他本是烈士遗属，政府每月都会给些补贴，又是单身一人，所以手头常阔绰些。有了闲钱，除了给奶奶一点儿，便每逢集市都要去打上几斤上好的烧酒，包几包花生米、咸菜，回来下酒。也有买烧鸡的时候，当然这种时候并不多。买了好的烧酒，并不独喝，他常常是将桌子放好了，摆出一碟花生米，一碟咸菜，烧酒烫在瓷碗里，便抓几粒花生米给我，说：“去，把你爸叫来！”
四个外甥中，他独喜欢我父亲，可能是因为我父亲性情耿直狷介，待人又诚实的缘故。父亲是每叫必到的，来了就陪舅爷喝上几盅，这时，舅爷又会变戏法一般，弄出几粒糖果，或是瓜子、苹果之类，哄我坐在一旁听他和父亲说话。无外是族里的长短，农事上的闲忙，都是我所不感兴趣的。
但是好景不长，三叔和四叔终于烦起了舅爷，烦他的爱管闲事。但是后来我想，多半是因为舅爷没有叫他们过去喝烧酒的缘故罢。舅爷再支使他们干活的时候，他们不是推脱就是装没听见。舅爷心里明白了，也就不再找他们干什么。
记得矛盾最激烈的一次，是我下学回来，刚推开院门，就看见舅爷站在他的下房门口，手里拄着棍子，正破口大骂着。我隐约分析出了矛盾产生的原因，大略是三叔家的什么东西丢了，三婶认定是舅爷拿了去，便逼着三叔去讨回来，三叔竟真的去了，结果就这样了。舅爷骂了很长时间，后来可能是累了，才“砰”的一声关了门进去了。从那以后，我也不能常去他那里了，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只是还吃他给的花生米和糖果，并不肯在他的屋子里多呆。
终于一天，我放学回来，见那下房的门洞开着，烟囱里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冒着烟，我急忙走了进去，炕上光溜溜的，被褥也不见了，他走了。我在炕上坐了很久，回想他在这的日子，突然有些伤感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了！
从那以后，我很久没有去奶奶家，偶尔去过，听奶奶和三叔四叔提起舅爷的时候，脸上都是不屑的表情，唯独父亲和我，常常怀念他，提起他的好。
后来，我到县城里读高中，更没有机会见他了。一次暑假回家，奶奶说舅爷前些日子来过了，并带了一个比他小七岁的老太。老太很体面，虽然人过中年了，但是收拾得很齐整，口齿也伶俐，一见面就叫奶奶大姐，家长里短的唠个没完没了。奶奶却不喜欢她，只是敷衍着，舅爷很兴奋地在一旁帮衬着，说这袜子是她给买的，这鞋是她给做的，指点着上面的针脚，让奶奶看有多细密。奶奶却没有瞧一眼，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无疑，他这次来，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招待，三叔和四叔推脱有事躲出去了，竟没有见他。
又一年暑假回家，奶奶说起了舅爷，说他还在老房子里住着，他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了老太，老太却撇下他走了。现在他一无所有了，只靠着政府每月给的那点钱过活。大女儿家是去不成的，二女儿那里又不能去，他现在真的是很孤单了。奶奶说着的时候，眼圈有些红了。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市里工作了，一年也难得回去一次。前年回老家看望奶奶的时候，很自然提起了舅爷，“死了，死了两年了！”奶奶说，我一怔，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就死了呢？”“你这几年在外边，家里的事也不知道，他那样的境况，两个女儿又都不在身边，他又去不得，跟前儿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是寂寞死的啊！”我听了还是觉得有些模糊，我分明还记得那烧酒，那花生米，那糖果，“怎么就死了呢？！”
他真的是寂寞死的，我是再没有机会见他一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