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连载*下)《头朝下》 ——写给精神有病但心灵健康的人们

【阅读说明】

每逢六月,海滨小城威海的路边或花园,就会有一种小黄花热烈绽放。

据说,那种耀眼的金子般的黄色,会使人的心智产生迷乱,甚至因此出现间歇性精神病的发作。

现在,正值黄花盛放的初夏。不知今年轮到谁精神出毛病了?

我希望是我。或者,即便是你,也不必惊慌。

重读我十几年前发表的关于精神病人的小说,不觉莞尔,甚至喜不自禁。

因为,我发现,真正的精神病人,其实是再健康不过的人了!

不信?那你就花一点儿时间,读一读我的旧作吧!


(下)


你现在每天无事可做,就在城里游荡。

这时路边的花园已经有花在开放了。先是迎春,然后是樱花,海棠,丁香,都是些美丽的事物,值得人们尽情享受;于是你就整天徘徊在一座座公园里,慢慢走着,累了就坐到花树下,或者干脆躺倒在一片草地上。

花草的香气在你的鼻孔之间来来去去地穿行,你的肺部变得空前清新与洁净。当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又有一种花朵欣喜地开放了。

那是一种比拳头要小许多的黄色花朵,每一朵看上去很单薄,但它们成片成片地开出来,高低错落密密层层,就很是壮观了,整个城市都被它们弄得很热烈也很伤感。

黄色是一种孤独的颜色。

黄色是一种心灵的颜色。

满目的黄花使你迷醉,使你爱恋,你对着那些黄的花绿的草诉说心曲,你不愿意离开它们。

一个暮春的午后,你走过一片荒地,那是城边的一片空地,上面长满了高高矮矮的野草,一处建到一半就搁浅了的楼房架子立在不远处。微风徐来,地面升腾着氤氲的雾气,那是大地的呼吸。

这时你发现了一个人,一个头发既长且乱、衣衫难辩颜色的人正躺在草丛中,他的头枕着一个土坎,身体舒展在温情的阳光之下,幸福地眯着眼睛,神态安祥,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儿正依偎在母亲的花丛中。

你一下子就被打动了。你发现在这个黑乎乎的人周围,那种迷人的黄花正在怒放,漫山遍野,无处不在。

你觉得自己已经幸福地陷入了一个迷阵,是野花为你布下的;你发现地上的小草都变得多情起来,它们努力地从土壤里探出笑脸,在微风中向你频频挥动着细嫩的手臂,在呼唤你,在邀请你;你无法拒绝这份盛情,于是,你也躺了下来,躺在野草和山花之间,躺在大地多情的肌肤上,躺在悲天悯人的阳光下。

你睡了。你甚至做了一个梦,有关野花的梦。这样的梦让你不想醒来,你真希望就这样长睡不起。

但你还是醒来了,被人惊醒。你又看见了他们,那些穿制服的小伙子,只是这一次制服的颜色略有不同。他们开来一辆卡车,把你,还有你的同眠者,那个长发黑脸的男人,一同装到了卡车的车厢里。

你很合作,你差不多是采取了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甚至有几分兴奋地跨到了车上。但你的同伴没有那么听话,他大声喊叫着,质问那些小伙子,为什么要把他弄起来、弄到哪里。

你听见那些人边说边笑,好像他们非常喜欢眼下的工作;你从他们的言谈之间捕捉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你听到了阿卡耶夫这个名字,你知道他是前苏联解体后成立的众多国家其中之一的首脑级人物;你好像听制服们说阿氏就要来这个城市访问,所以要把你们——你,还有那位长发老兄,一同清理出这个城市。

车上已经装了很多人,他们差不多全是一般模样,头发、衣服的颜色,脸的颜色,还有神态,都非常相像;但你却跟他们不太一样,你发现,你比他们白净多了,而且头发梳理得很好,衣袖裤脚也不是那种淋淋漓漓的样子,你自认跟他们是有区别的,只是那些穿制服的年轻人忽略了这一点。

你不想提醒他们,你想,跟众多的兄弟(说不定其中还有姐妹呢)同乘一辆大卡车这种感觉也不错。

有人给你们发了馒头,每人两只,又大又白,刚好可以分别握在两只手里。

车开动了,你不知道这是去哪儿,但你很安心地坐在敞蓬车厢里。你的那位同伴却是不然,他充满疑惑地望着手中雪白的馒头,再望望你,神情中透出极度的不安。于是你劝着同伴。考虑到他的理解能力,你只好对他说:知道吗?阿卡耶夫很大,而这个城市却很小,所以就该咱们走开。

你发现,你的同伴好像明白了你的话,他终于肯吃馒头了;他说,很好,馒头很好。你咬下一口,表示赞同。

你不知道这车子驶向哪里。你只感觉它在向西行进。向西,再向西。你想,如果一直向西,一直这样,那么总有一天,你们又会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当然,这种事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要保证地球表面质地均匀并且适宜解放牌卡车顺利行进,不能偏离北纬37·4度那条线。

你吃完了馒头,车子就停了。你发现,一个不大的小镇出现在路边。你们就被卸了下来。

你们灰乎乎一大群人被丢在路边。车子开走了,开向刚才来时的方向。你们互相望着,彼此充满信任地打量着,然后就分散开了。

你发现那位同伴走近了一个路边垃圾箱,从里面摸出了半个已然发黑的桃子,很香甜地吃了起来。

你想了想,就向小镇深处走去。

你走得很稳,心无旁鹜;你走过小镇,看见一条小河,你就从桥上过去了,过去之后是一片农田,麦子长得很壮。你经过麦子们的身旁,大口呼吸着,你觉得空气中漾满了好闻的香气。

天黑时分你走近一座城市的边缘,那里成片的灯火一齐冲着你闪亮。你就走进了城市。那不是你的城市,那里没有你的家,你清楚这一点,但你知道那里会有一些空着的、或完工的楼宇,你知道会有的,哪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地方。

你向着一处空楼走去,并且注意到了路旁的一只垃圾箱。以前,你是从来不会注意这种东西的,但现在你确实注意它了。你发现,在它的开口处塞着一只奶油蛋糕盒子,你冲着那色彩鲜艳的盒子凝视了至少一分钟。

你就这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时住下了。


一个星期后,阿卡耶夫的名字突然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变成了人们的流行词汇,某类特种车辆便开始趾高气昂地尖着嗓子在城里跑来跑去,这时,你再次被穿制服的小伙子装上了一辆大车;在车上你遇到了先前的同伴,你们用自己的方式打着招呼,然后就等着有人给你们发馒头,那又大又白馒头啊!

然而,没有馒头。没有人给你们发任何食品。但总算又有车子坐了,你这样想。

这一次你没有弄清方向,不知车子是怎么行驶的。你的感觉是车子没有径直向前,而是经常转弯。左转,还是右转?你没有搞清楚,你也不愿多想了。但车子确实是在不停地转弯。

在转了很多弯之后,车子终于驶入了一座城市。只要望一眼路边的黄花你就知道,你回来了。

你的双眼开始泛潮。你告诉自己,你的家,你的妻子和孩子都住在这里,这一切你都没有忘记。

车子停下来,你突然泪水盈眶。

你真切地体会到了幸福的含义。

只是,有一点你没想明白,你相信车子并不是一直向前行进,并没有沿着一条纬线绕了地球一圈,但你确实是回来了。

你想,看来,有时绕上许多的弯,人类同样可以抵达想要到达的地方。

说不定弯路反而还是一条捷径呢。

你抚摸着自己头发蓬乱的脑袋,为自己仍然保有如此的智商而感到宽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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