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伸出三根手指头

马上要父亲节了,朋友问我,你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说——哈——

你哈什么,母亲节问你,你说哈,今天又哈——咋,你是被抛弃的?朋友翻着白眼说。

算你猜对了。我嘿嘿一笑,波澜不惊。

这有什么啊,当年被抛弃的人多了去了,你不用······朋友想安慰我

我挥挥手打断他,盯着天花板想了想,其实也不是对父亲完全没印象,毕竟没有生父还有养父的呀!再说了没见过不代表着没有嘛,没见过可以听过的呢!

嗯呐,父亲伸出的三根手指头,说这是给我的最重最暖的礼了。

“你爹去世前,伸着三根手指头。我知道那意思是找三儿回家!”她见到我时,反反复复地说。

我看着眼前这个个子不高,有点黑又有些壮实的老太太,很难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在我印象里,她不该是高高的,瘦瘦的又好看的知性大妈?

她说我长得像父亲。

我还是有些不太敢接受,压抑着心底最柔软的冲动想,万一错了呢?

“你是腊月二十二出生,正月初六送走的。”她的眼睛红红的,为我的漠然,也为心里的愧疚。

哦,好像没错,至少出生日期没错,和大姑说的也是对着的——那就没错了吧。

她顿了顿又说:“你和奶奶说同一天生日,你走后,奶奶再不敢让给过生日。”

那好像是我的错。我把头埋下,委屈地想。

“你爹三天吃不下饭!”她又说。

嗯,这也是我的错。我的头埋的更低了,对,我是罪人,从生下来就是。我不敢说,心里的话可不敢往外说。

“我们都想你。”她又说。

她眼泪流下来,闪着光,刺得我心里慌慌的又有些烦躁。

我想问我是被人抱走的还是被你叫人送走的,尽管我知道答案,尽管知道这个答案对谁来说都很残忍,但我很想说,却还是不敢说。

“知道你这些年过的很艰难,我们都是。”她拉起我的手,眼泪滴在我手上,滚烫。

她看着我,眼神里像是乞求又像是命令,说:“奶奶病了,你父亲病了,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活。你,能理解妈妈当时的处境么?”

我点点头。

“你父亲在你弟十岁的时候还是走了。他走前伸出三根手指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要找你回家——妈接着要养奶奶和三个孩子——那种艰难你能理解吗?”

我又点点头。

我当然能理解,为什么不呢?这里没有对错——学会接受本是我的生活技能之一。

从在冰天雪地的小篮子里颠来颠去时,从陌生气息的手里换来换去时,从第一次开喊的是爷爷奶奶时,从养父躺下再也不见了时,从被那些淘气的孩子推来打去时,从水影里记住自己的光头的模样时,我就开始接受,接受所有遇见的、看见的。

你说的,我当然能够理解。你所有的不易和心酸,我也能够理解。

但她觉得我还是不理解的,于是从怀我时的大胃口说到从计生办的手术台上逃跑,从生我时痛叫了两天两夜说到出生九斤多的粉嫩和可爱,从无奈送人的不舍说到孤儿寡母受尽的欺凌和嘲讽······

我听着,静静地听着她的故事。

你听到了吧,你能理解妈妈吗?她又问我。

我还是点着头。

是的,我听见了,但又觉得那跟我好像没多大关系,只是深深地记住了父亲伸出的那三根手指头!!

父亲伸出的三根手指头轻轻一点,把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戳得鲜血汩汩地冒着泡四处横流。

暖,疼——终于,我为第一次为自己这么重要的存在而流下眼泪。

她也哭了。

我和她头抵着头,啪啪地掉着眼泪。

她叫我三儿。

我叫着妈。

两人都是哭哭又笑笑。

父亲伸出的三根手指头就像我生命长出的须根,让我又惊又喜又暖又眩晕。

金色的光照着我,暖极了。

我也是有爸有妈有根的人儿了!那刻我很安心,如迷雾里的小鹿看见了回家的路。

伸出手,我紧紧地握着父亲伸出的三根手指头,心里有朵花。

她也很开心,讲着姐姐们的幸福能干和弟弟的聪明坚韧。

她眼睛里闪着光让我很羡慕,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还有她兴奋得那挥舞着的肉肉的手,看上去很暖很柔软的样子,我更想摸一摸,握一握——我不敢的。

她讲得吐沫横飞,沉浸在她那三个孩子带来的开心和幸福。

我也好开心,好幸福呢,为她,为她的故事。

她说她轻松了许多,像年轻了许多!孩子回来了,他爹的心愿终于了了。

我又笑了。

属鼠的我,生就敏感,风吹过,空气里的分子都会感到不安。

额,您找我,是为了父亲的心愿——那——我算什么——听故事的人,还是你故事里的人——

开了一条缝的心又合上,伸在半空里的手又缩回来——都说了,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都不要轻易去取——烫到了,伤得还是自己,尽管滚爬了千万遍,可疼的滋味还是最怕的。

其实,我多想,多想围着你,搂着你的脖子,拱在你的怀里,嗅着你味道,蹭着你的温暖,嘟着嘴巴跟你撒娇——我只是想想,想得心里猫挠一样,但不敢的!

我只是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看着阳光下,晶亮的吐沫星子。

就这样吧,挺好的。听着你的故事,看着你的幸福和知足,我轻轻地拉过帘子,把自己眼里的渴望在心底藏好,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

至少还有父亲那伸出的三根手指头,像沉眠世界里的一首小夜曲,醉了夜风,化了寒冰。

自从知道父亲伸出的三根手指头,我常在梦里都带着笑意。

其实五岁以前,我有过一个父亲的。

他们说我只有父亲,没有母亲——母亲跟人跑了的。

那时我是信的,没有什么不信的。

记得四岁时因为顽皮,说了什么吧,惹怒了奶奶。她拿着粗糙的盘绳,在我细细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和未出嫁的小姑姑一人拉一头。

就在院子里,我惶恐大哭,求饶地喊着说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粗粗的硬硬的麻绳丝毫没松。

那天太阳特别大,光线像钢针样往下投,扎了我一身。粗糙纹理的大麻绳就像一条丑陋的大黄蛇,盯着我,充满恨意地死死地往里缠······

父亲扛着锄头回来了,推开小姑姑,慌乱地解开麻绳,捡起瘫在地上抖成一团的我。

跌在他怀里,我摸到了空气的味道,是父亲身上酸酸的汗味儿和浓浓的青草气息。

不敢问奶奶要干嘛,也没想着去问奶奶要干嘛,对我来说,活着就好。

五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给我的记忆戛然而止,就像夏天里突然不再鸣叫的蝉鸣。

二十年后,我才知道,儿时的父亲叫养父。

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养父和父亲的区别。

他们都在我的世界里来过,都给给过我生命,都又走得匆忙!

母亲又找人打电话过来,责备我不该不接她的电话,更不该一直怪她。

到底有没有怪她,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无话可说,说什么呢。我早已习惯了波澜不惊和言不由衷,早已习惯了该说的不想说,想说的不敢说。

二姐也不停发信息来说母亲的种种不易和艰难,要我体谅母亲。她又提到了父亲临终前伸出的三根手指头。

哦,是的,我再倔强,再想逃避,但父亲伸出的三根手指头弹着我的脑门,说小不点,回家吧。

回家——家?这个我想了三十多年一直觉得是奢望,现在依然觉得是奢望的归处,绞疼了我的心。

三十年前是回不去,现在是不知道怎么回。

父亲,多想畅快地叫声父亲,想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爱和力量,可我都不知道您的眼睛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母亲和姐姐弟弟们都是双眼皮呢。

父亲,您让我好好爱母亲,可不知道被爱的滋味的我同样也不知道怎样去爱啊。

父亲,这不是悲剧,只是一排省略号。

都说父爱如山,我想应该没毛病。

父亲伸出的三根手指头,不偏不倚,一个山字罩下来,盖住了他自己,也挡住了我。

您在山里张望,我在山外找寻。

六月的雨落下来,风里夜曲飘进来,有点凉,有点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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