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语·小袖之手

“我拿了那个镯子。”

女孩说。她低着头,背却挺得直直的,宽大的袖子下只露出来两点雪白的指尖,规矩地放在膝上,在萤火下透出些许病态来。

“那可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我是夫人边上的大丫鬟。”

“那宅子可大,亭台楼阁,又有许多院子,院子里又各自住着许多夫人。那些夫人都好看,穿着绫罗,披着丝帛,头上脖上多是华贵的,走起来便带着香气。”

“只是哪一个夫人都比不得我伺候的这个。”

“我眼见的,金的银的华贵的新潮的少有的……赏赐就跟流水似的,夫人长得美,日头里只好梳妆这一件事儿,那首饰便成堆成堆地送来。”

“人人都说我好福气,得了这么份差事,平日里拿的赏儿多,在外头也有脸儿。”

“唯独一点儿他们不知道——夫人脾气不好。先头与我共事的还有几个丫头,后来便不知哪里去了。”

“许是觉着伺候的人少了,那年,夫人带了个丫头回来,说让她帮着梳头。”

“丫头叫阿平,是个哑巴,但性子柔顺,手艺也好,不过半年,夫人便把妆奁的钥匙给了她,让她管着首饰。”

“那年,上头送来的首饰里头,有个镯子。”

“那镯子好看,金子打的,上头还嵌着红宝,又在红宝上刻了百兽图,百兽栩栩如生,里面刻了百花,精巧得让人一眼就忘不了。”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还是头一回,我心心念念地,不过想看一看那镯子,又想着独占它,把它归为己有。每每给夫人梳妆,我就总怕夫人把它戴出去,又怕夫人喜新厌旧,把它锁库房里。”

“只是,不仅是我喜爱那镯子,夫人也喜欢。夫人喜爱戴它出去,我只能提心吊胆,生怕磕了碰了。”

“如此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我到底大病一场。”

“又过些日子,上头有位大人物薨了,阖府披麻戴孝,那些个华贵的东西也一律收到库房里。”

“夫人的库房钥匙是阿平管着的。”

“自病过一场,我也不觉解脱,病里只想着那嵌了红宝的镯子,总不得安心,加之病后失了夫人跟前的差事,我这心里愈发似放在油上煎熬,似要疯魔。”

“我只得去求了阿平,哪怕就一眼,我看看那红宝镯子,心就安了。”

“阿平起先不肯,我先是把我平日里攒下的银钱塞她手里求她,又是把她日头里的绣活儿揽下来,还使了银子从厨房端枣糕来,好声好气磨她,如此三四次,阿平才允了,许我进库房去,她给我望风,只准看一眼。”

“过了三四日,我果然进了库房,阿平在外头给我看着。我找着那红宝镯子,细细看了又看,只觉着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如此两三回,我愈发不甘心,见时心安不过解一时渴,哪里管得了长久?我心道那镯子莫不是有妖邪,我这般执念,只怕是得不到便活不得了。”

“又过了两日,我又进了趟库房,阿平还是在门口守着,我看着那红宝镯子,鬼使神差地戴在了自己的腕上。”

“我忽觉一阵痛快,好似这东西生来就归我一般,哪里都合适。我回头去看阿平,见她还在往外头张望,我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真收拾了,把那镯子往臂上一撸,借袖子挡着便出去了。”

“阿平没发觉,只慌慌张张锁了门。”

“我没再找过阿平。”

“事后,倒也怕,提心吊胆好几日,只敢把那镯子缝在枕头里,在外头战战兢兢,晚上睡在枕头上却觉得安稳。”

“随后,孝期过了,夫人又有了新的首饰,那镯子便再没人问过。”

“此后又过了两年,宅子里又来了更年轻更好看的夫人。夫人原是不屑,但眼见着赏赐一天天只往新夫人那头去,闹过几回,忽的明白自个儿约是失宠了。院子里便一下冷清下来。”

“那几日,夫人几乎把院里屋里能砸的都砸了,连带着自己的妆奁,一个不剩,这才消停了几日。”

“夫人总算想起库房里头那堆旧年的首饰。把该砸的都砸了,但人总得打扮起来。”

“于是这日,我与阿平忙着给夫人梳妆打扮的时候,忽的听见夫人叫唤外头的嬷嬷:”

“‘把库里放的首饰都清点了罢,姑且先用着。’”

“三伏天里,我竟打了一下冷颤。”

“不过两个时辰,嬷嬷便来报,说是造册登记的一个嵌红宝的百兽百花镯子没了。”

“我心里一颤,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夫人砸了手上的茶杯,只狠道要查,那嬷嬷且应了,却又道‘怕不是哪个下人贪财拿出去卖了罢’。我道心慌,又见边上的丫头下人通通跪下求饶,觉得魂儿都要吓飞,不知怎的,我竟开口道:”

“‘那库房钥匙可在阿平手里管着呢!’”

“夫人果真大怒,赏了我一耳光,又使了两个人押住阿平,我悄悄抬头去看,见阿平早已吓得泪流满面,一双眼睛怨怨地看我,她不会说话,只能朝夫人磕着头。”

“夫人没理会阿平,只说瞎了眼养了只偷儿。又让人叫了管事的,要我带着去搜。”

“我瞧着那管事的面生,带的几个婆子也不是自己院里的,他们扯着我到了地方,只问我阿平住哪间。”

“仿佛附身一般,我指了指我自己的房子。”

“我之后再没见过阿平。”

“他们在枕头里找到了那个镯子,送到夫人面前,阿平的脸色就像见鬼了似的,啊啊地叫唤,又伸手来拽我,最后被拖出去了。”

“后来嬷嬷们送过来一双手,说是从偷儿身上砍下来的。”

“夫人只瞥一眼,便让人丢了。”

“之后院里平静了许久,原来的一批人已经换掉了许多,此后,就再没人提起一个哑巴,也没人说起一个镯子。”

“夫人身边又只剩我一个大丫鬟了。”

“我不是不怕。”

“少时也曾听嬷嬷讲,甚么有仇报仇,甚么冤魂索命。但那阿平也不知生死,又从哪里来报冤,哪里来索命?”

“我也失了器重,再不在夫人跟前做事,虽叫着大丫鬟,做的却是跑腿的事。”

“那日,我去送羹汤,忽觉着有人扯我衣角,好大力气,我好容易才稳住身子,回头去看,哪里有人?回廊空荡荡,不过几缕清风罢。”

“晚上我回房时,猛听见有人在耳旁唤我的名字,又拍下我肩膀。我用余光去瞄,只见着一点点瓷器似的指尖,再回过头去,身后却是一个人也无。”

“我只道怪哉,莫非阿平真死了来找我来了?可若真是这样,阿平怎么会说话?”

“我道是阿平来找我,但却不见她灵魂,只是时不时觉得有人在扯我袖子,又或是拽我衣角罢了。”

“中秋的时候,下人们也允早些休息的。”

“我平日里无甚交好,孤身一人,偏中秋那天倒想着去几个婆子那头凑个热闹。还未走近,就见几个丫头几个婆子围在一块儿。只听着一个婆子说,偷儿被抓到,就得砍掉一双手。”

“丫头们吓得直叫。”

“那婆子喝得脸红脖子粗,直道‘那偷儿黑了心肝,倒比别人多长了几只手来,怕不得是要成妖哩’。”

“忽的,我打了个颤儿,似有什么东西,它在我的臂上左右摸索,慢慢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孟地明白了,”

“哪里是阿平来找我,不过是……”

“我多了只手。”

“我听见有人叫我,回过头去,只看见漆黑的虚空中有一只莹白的手……”

十一

“我后来也听说,偷儿被砍下来的手也是有怨的,它一直找一直找,就想回到偷儿身上去。”

“阿平不是,我才是。”

“所以……它来找我了”

女孩笑了笑。

之后,萤火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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