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歌剧院: 歌剧芭蕾«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是德国编舞家Sasha Waltz于2007年应邀为巴黎歌剧院创作的舞台剧。之前不久在布鲁塞尔铸币局大剧院观看了她的新作《Kreatur》,也写了评论。今年阿维尼翁戏剧节也将这部新剧纳入到IN的节目单中。

对于所有当代德国编舞家来说,Pina Bausch都是他们精神上的母亲,而她的作品则是他们创作的启明星。Waltz本人多次坦言这种影响在她本人身上的体现。而这部《欧米欧与朱丽叶》则与巴黎歌剧院刚刚重演过的Pina经典作品之一的《爱欧菲与尤里迪茜》(Orphée et Eurydice)如出一辙,可以算是最好地继承了Pina衣钵的作品之一。

Waltz选用了柏辽兹的同名戏剧交响曲作为配乐。Waltz所处的这个时代与当年柏辽兹来到巴黎时所面对的环境类似。那个时代,经典美学和现代美学互不相让,争夺着话语权。新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在审美上的对抗持续了几十年。Waltz的编舞表现出她对自己所面对的环境有着十分清晰的认识。她的舞蹈融入了许多不同的元素。在其中,尤其明显的是经典与当代的交相辉映。即便她的作品经常引导我们穿越到某一幻境,但在惊诧的同时,幻境中的许多情景却又让我们感到似曾相识。

在莎士比亚的原著里,故事发生的时间只有五天,而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年龄在如今道德标准来看都实在太年轻。两人最终都先后自愿选择了殉情,所以剧情可谓以瞬时传递永恒。俩人还未度过热恋期就殉情,自然使爱情永远新鲜不老不死。这个故事固有它社会性的一面,这也是被普遍认为最让这份真挚的爱情显得格外凄美动人的原因。它以其单纯和美好诺诺地抵抗着强大的世俗世界中的仇恨,最终只能以无奈却决然强大的方式对这种貌似有缘有故的恨发起抗击。

这种社会性的人物矛盾无疑是解读故事最显而易见的方式。然而,不论是柏辽兹的音乐还是Waltz的舞蹈,其出发点都并非是这种戏剧冲突所带来的紧迫感和张力,而是每一处的至真至切的情感本身。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首先要排除掉家族的恨的存在预设。这种爱之纯粹是具有魔力的,它将二人与世间万物隔绝开,甚至忘我地沉浸在对彼此的爱慕中。

这种单纯的爱始终没有改变。伊始于一见钟情,到得知两家人的相互敌意,再到痴爱殉情,这份爱从未改变。这爱,因此,其本质不是社会性的,是游离于世外的,是超然的,甚至是超现实的,是纯粹情感的。这就是为什么Waltz在采访中反复强调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叙事型的而是情感型的。

柴可夫斯基曾为《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构思的剧情设计了三个部分:爱、恨,和死亡。这也几乎是各种艺术形式依照莎士比亚原著进行创作时都必须坚持的三个主题。布景方面,舞会、阳台和坟墓三处场景则对应着上述三个主题。Waltz的创作也是在尊重这些传统诠释的前提下进行的当代化表达。

舞台上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对巨大的、错位叠加的木板。这是Waltz与她的两位长期搭档Thomas Schenck和Pia Maier-Schriever共同商定的方案。木板将舞台分割成五个空间。木板构成的在上面且面积最大的平面相当于主空间。盛大的舞会就是在那里举行。

舞会上,二人相识


因为叠加而产生的两处三角形的小型空间分立两边,象征着私密的隐悠之所。男女站在那里就代表远离喧嚣,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地独处。而两位主角,也曾在木板对角的两端多次彼此遥望,犹豫不决地原地徘徊。像两个心心相印的游魂,在木板拟造的空间内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对方,却鲜有真正的身体接触。即便是触碰到彼此也会在瞬间的甜蜜过后依依回首地分离。直到最终,二人心意已决,私定终身,Waltz为他们编排了一段长达将近20分钟的双人舞。二人独享舞台,舞步贯穿整个空间,缠绵在幽暗的灯光下,沉浸在这短暂的甜蜜之中。

依据Waltz本人的解释,木其实板象征着两个家庭的关系。所以,当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美好时光流逝之后,上层的木板被缓缓地吊起。这时我们才发现,两面叠加的木板在远离观众的一侧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最初的形象其实是一整块被折叠过的木板。这时,空间被纵向分割成了两半。舞者们在这同一时空下的两片空间之间穿梭。

著名的阳台戏

二人的命运迫使他们分离


罗密欧孤独地挣扎

当剧情演绎至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命运之锤无情落下之时,上层木板被完全竖了起来,轻微向后倾斜,音乐也停了下来。舞台因此变成了一个纯白的整体空间,只剩下身着黑衣的罗密欧。他拼命地向上爬着,让后有滑落下来。又爬,又翻滚下来。木板右侧有一道像是黑色液体自上而下流淌过后留下的痕迹,象征着罗密欧的生命在无声无息、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悄然坠落。

朱丽叶假死


朱丽叶假死后的丧礼

接下来就是我个人认为最精彩最触动人心的一场戏:朱丽叶服药假死。她的身体像一片断了茎的树叶,在两位男舞者的加持下,软绵绵地,毫无生气,任凭他们摆弄。舞台上十几位舞者在用身体诉说着悲痛。而代表朱丽叶家族的白衣合唱团也唱着挽歌走上台来。

罗密欧以为爱人已逝

罗密欧死在爱人的怀中

朱丽叶醒来罗密欧却死去


最初被木板分开的舞台两边外侧就是留给合唱团的。在柏辽兹的作曲中,他有意地将合唱作为核心,而Waltz也出于尊重,在编舞时也把合唱团置于舞台之上,成为表演甚至舞蹈的一部分。在尾声,象征两个家族的黑、白两组合唱团分别占据两侧的空间,然后涌向这对年轻恋人冰冷的身体旁。在二人的墓前彼此依偎,相互搀扶,两组人群交会到一起,齐唱两个家庭共同立下的誓言。两位新人,一黑一白,安静地平躺在石子堆砌起来的墓地中,在九泉之下永结连理,而两个家庭在人世间尽释前嫌,重修盟好。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内核从人类精神史的层面上讲,其诞生远早于莎士比亚的这部悲剧。从古希腊神话中的巴比伦情侣皮拉缪斯和忒斯彼,到瓦格纳歌剧中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当我们回顾历史上所有从中汲取灵感的艺术作品后,会发现故事本身其实完全可以脱离任何特定的历史背景。人物的原型也因此不再是文学作品中那一对对年轻的情侣,而是人类的情感本身。爱与恨是两股纯粹的力量,纵横交错,风僝雨僽。

事实上,名著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的语言,而之所以永恒则更多的是因为它的故事。在文学作品中文字就是语言,是故事的载体,而在这部舞蹈与音乐结合在一起的新编剧目中,故事的载体就是舞台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舞者和歌者的身体、服饰、布景、灯光、以及它们与乐队的联动。Waltz的意图很简单,她要表现的并不单纯是莎士比亚的那部悲剧,也不是柴可夫斯基为莫斯科大剧院创作的幻想序曲,也不是某部再现这个故事的芭蕾舞剧,而是要表达这个具有古老历史的故事中所蕴含的纯粹的爱与恨,以及围绕它们散发出来的情感,比如说,悲情。

在这个意义上,这是一部非常当代的作品,也是一个在原有传统上进行创新的极成功的例子。Waltz汲取的只是情感,她想要表达的也只是情感。Waltz的编舞从即兴创作舞蹈动作开始。最初还是与她自己演出公司的舞者们一同探索。有时巴黎歌剧院的几位明星舞蹈演员也会特意飞到柏林来熟悉Waltz的思路,而后者也会前往巴黎歌剧院向这里的舞者传授她已经在柏林经过打磨固定下来的动作。Waltz偏爱通过大量将身体旋转和扭曲的动作来表现她在编舞理念上如何与现代主义保持距离。她所关注的首先是身体在即兴状态下所迸发出的节律。在这最初的较为混乱的阶段,流淌在身体中的力量会沿着剧本引导的方向将情感展现出来。

罗密欧、朱丽叶,两个舞者被两位人物的精神附着,在一个时空被剥离的框架内迸发出1小时40分钟的烟花。这其实也是Waltz选择柏辽兹同名戏剧交响曲作为配乐的主要原因。柏辽兹创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正值而立之年。还能有其他人比一位血气方刚的浪漫主义作曲家更好地理解和诠释纯粹的爱恨情仇,情凄意切直至死亡的吗?Waltz做出了最符合巴黎歌剧院正统的选择,并在十分严苛的约束力下尽可能地植入当代审美理念。2000多年的故事、16世纪的剧本、19世纪的配乐,21世纪的编舞和布景。如此大的时间跨度和如此众多的艺术形式相互耦合,都表明了这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工作,但这也是当代艺术最合法的创作脚本。因此它的成功不只是个人的业绩,更是所谓“可被理解的当代艺术”的一个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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