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掉

我做了一个梦。

我跪在塔楼顶,俯瞰的姿势像折断脖颈的鸟。

天色渐晚,城市至上而下被黑暗围困,抚摸。

然后,我坠了下去。

那感觉实在奇妙。我以异样的姿态穿梭在车水马龙间。

浮沉瞬间,一个女孩看见了我。我没来由地想逃。她掀起兜帽,黑眼睛下有颗泪痣,仰起脸向我笑着。


她逆向人群而行。


Jane把面包和牛奶放在床边,向我道早安。

纽约的雾就像早餐的牛奶倒灌进大街小巷。刚熄灭的街灯在雾汽里模糊成瘦削的黑影。

我关掉空调,披上睡衣去厨房取果酱。Jane在窗边缝补着帆布包。我擦净唇边的奶渍,望向窗外高楼缝隙间朦胧的白色天空。

某一瞬间,就像是站在家里的窗边凝视狭长天际。

就像回到童年。


我没有回香港。

因为Jane舍不得她的工作。

我始终想不通当一个程序员有什么好的。没有灵魂的职业。软件工程师搭建好框架,她只需要机械地编写底层代码。

有点类似工程师和建筑工,对不对。

没办法嘛。她有选择的权利,因为她长大了。这世界总是不公平。

Jane近日加班,我要学会一个人乘地铁。我把地铁线路图从帆布包里取出,彩色的线条方方正正地交错排列,我费力地从一堆黑点里找到我的位置。

就像我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缩小的自己。


「 像不像迷宫。」


我循声望去。只有人群涌动。他们的目光微微下垂,平静而麻木。我忽然发现,好寂静。只有匆匆的脚步声和衣角摩擦过公文包的细腻声响。

我想着自己也是这样,每天跟在Jane身后行走在地铁站里,漫无目的地神游。

细细一想,确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就像…

行尸走肉。


「 像不像迷宫。」

「 我们永远逃不掉。」

我一惊,环顾四周。

恍惚间,我看到一座单薄的塔楼。


我穿过大厅,在灌满城市的牛奶里跑过马路,凝视着它。

以我梦见的姿态。

说不清那感觉。像至关重要的被遗弃又被记起,像久别重逢。想落荒而逃,心又提线木偶似的被牵着走。

以前我也遇到过身体被幻想驱动的情况。就像现在,想着梦里的浓雾和衣衫褴褛的长廊。于是我踩着铁质的狭窄台阶,平底鞋叩在地上寂静地发出闷响。

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这条路并没有像我预想中一样通向塔楼顶端。它在4楼被几条漆黑生锈的铁链隔断,另一端的楼梯昏昏沉沉地覆满浮土。

天慢慢黑下来。金属质的灯光散漫亮起,月亮在云层缝隙露出点暗郁的颜色。


「 像不像迷宫。」

一个女孩从楼梯那端走过来,双臂搭在铁链上,沉寂的黑眼睛望着我。

「 我们永远逃不掉。」


没有再说什么。

她注视着我,孤独而甜美地笑了。

我看见她的瞳孔映出我的笑容。

她用静谧的声音道别。


下雨了。

无数个下着雨的过去和未来,都莫名相似。

巴黎的雨,北京的雨,伦敦的雨。也许是来自同一朵云。那朵云在巴黎变成雨斜落在教堂的屋顶和流浪猫的脊背上,润入地表和井下,又在午后蒸发变成一朵云,飘向北京和伦敦。

伦敦的流浪猫知道顺着它耳尖滑落的雨滴也在巴黎的流浪猫脊背上停留过吗。

不只是雨,它们的命运也是相同的。

雨水链接了两个相同的生命。它们的体温借着雨水传递,在诺大的世界上相互取暖相互依存,寻求慰藉寻求共鸣。


在宇宙的概念里,伦敦和巴黎那么近 ,纽约和香港那么近。

真的好奇怪。

明明同在一颗微不足道的星球之上,思念却成了漏网之鱼。


我到家时已经很晚了。Jane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抬头瞪了我一眼。我笑着打开空调,去厨房取果酱,听到电视里吵闹的对话和沙哑的风声。

我简单地把果酱抹在面包上,就像岩石层包裹着地心。

漫不经心地改变方向走回大厅,Jane已经换了频道。地质学家絮絮地讲着北美和非洲分离的过程。就像现在我把手中的面包撕成两半,渗入中间的果酱形成大西洋。

是不是很神奇。

忽然看到未来的某一天,大陆之间的果酱不见了,形成大陆的面包不见了,面包上的袋鼠和北极熊也不见了。全世界只剩下人类——如果这还能称作世界的话。


……好孤独,不是吗。


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包围着我们的一切,全部消失了。

万劫不复。

当然,人类先行背叛,受点惩罚未尝不可。只是以牺牲无辜者为代价,未免太过沉重。我问,难道没有自生自灭的方法吗。好吧,没有。

又忽然想起那个女孩的泪痣和幽黑双眸。

「 像不像迷宫。」

我们永远,逃不掉。

你可能感兴趣的:(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