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4月14日，周五，方仓整天心神不定。
方仓上午接到花园街道派出所黄民警的电话，计算机应用技术专业大一（3）班李才进同学正式被立案调查，涉嫌多起集团网络诈骗。这事下午就传遍了学校，几位二级学院领导打电话来问这事，方仓对同事所问的简要作了回答。虽然这是学生本人的问题，可是作为主管领导，方仓还是觉得很郁闷，总感觉自己没有做好工作，影响了信息学院的声誉。
吃完晚饭，方仓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去了学校运动场走路，准备再待一会。
运动场在信息学院所在第三教学楼的西面，是个标准田径运动场，碧绿的草坪，棕色塑胶跑道，周围有铁栅栏围墙，还种了一人多高的绿树。这里像学校的一处世外桃源，不但空旷，空气也好，也安静，可以暂时抛开工作放松一下自己。方仓晚上经常会过来走一会，平复一下心境。
突然手机响起来。方仓一看是李才进的班主任姚江玲打来的。
“姚老师，有什么事情吗？”方仓看到姚江玲的名字，眉毛皱了一下。这个姚江玲今年四十七岁，面白脸尖，黑龙江人，随老公来到南方这个小城市，以前做过计算机应用技术专业主任，辞职以后架子比领导还大，学校规定班主任每周下寝室督查卫生一次，她除了开学一次，再也不去，美其名让学生自我管理，到现在连学生具体在哪些寝室的位置也不是很熟悉。方仓接起电话。
“方院长，我们班一个学生跟同学吵架以后出事了，刚才躺床上不会动了！”姚江玲语速很快，声音有点尖刺。
“哪个寝室的？打120了吗？我在学校，马上过去。你马上到学校来！”方仓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真是祸不单行，还吵架了，是不是打架打死的？
“同学已经打120了，是十三幢504寝室，我今天没课回老家了，马上开车赶过来，要一个小时以后能到。”姚江玲掩饰不住焦急的心情。
又是十三幢504寝室，今天立案的李才进就是这个寝室的！方仓这下出来了一身冷汗。
十三幢楼在校园的西南角伸进山湾的地方，南面围墙外是一口深水塘，塘对面是山，山上松林茂密，有一些坟墓，有一座两米多高的坟墓正对着504寝室。到了深夜，经常会听到猫叫的声音，就像小孩子在哭一样，非常凄凉，胆小的学生说这是坟墓里鬼出来叫唤活人了。
这幢楼去年上半年是女生宿舍，504寝室住的是管理学院学生。差不多现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晚上下暴雨，504寝室有个女生深夜从窗户跳下去，死了。死者长得挺苗条，皮肤白又细腻，调查结论是这个女生疯了，自杀。出事后，这个504寝室封闭了，没住人。下半年新生入学，因为扩招，宿舍很紧张，学校就安排了大一男生入住这幢楼，504寝室分给了信息学院，方仓拒绝了好几次都没有用，心想姚江玲对学生寝室的位置不怎么了解，就安排了计应（3）班的四位男生入住。
方仓对于504寝室还是比较顾忌的，开学前交代学院学生会干部去打扫干净，自己去附近花店买了一盆四叶草，趁着查看寝室的时机放在南面窗台上，入学当天还去看了这个寝室。方仓希望这盆四叶草会给这个寝室带来好运。
02
方仓一边打电话给信息学院高院长，一边小跑去寝室。
高院长五十多岁，晚上不值班都不在学校，说他跟校领导汇报，马上过来，让方仓别慌，先过去等120医生过来。
方仓到了十三幢504寝室，住一楼的辅导员和宿舍阿姨已经站在门口维持秩序，门口围了很多学生。
方仓问同寝室同学是哪两位，屋里一个长相斯文的戴眼镜男生走过来说他是。
“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一位同学呢？”方仓看这位同学大概一米六五左右，小长脸，有点瘦。
“我叫王福康，还有一位同学杜健听熊嘉豪说回家了。”王福康冷静地指了指靠近窗边床上躺着的同学。
床下是桌子和书柜，方仓爬上去，顺着寝室里并不怎么明亮的日光灯，看到床上躺着身材高大的熊嘉豪，探了探他的嘴巴，搭了搭他粗大的手腕，发现没有气也没有心跳了。
方仓下来让发现熊嘉豪不动的那个同学，和看到王福康吵架的其他两位同班同学留下来，其余都回自己寝室去。
方仓问辅导员联系上了回家的杜健没有，辅导员说班主任电话跟那个杜健联系上了，杜健告诉班主任到家里了。
方仓大致问了一下，原来今天李才进被立案调查以后，同学私语王福康出卖了李才进，让警察把一箱书带走，里面查出了证据。王福康问是谁说的，同学说是熊嘉豪说的。吃完饭，王福康和熊嘉豪理论起来，激动起来推了他一把，熊嘉豪要动手，被两位同班同学劝阻。熊嘉豪就上了床躺下，过一会，一个同学过来喊他出去散步，发现熊嘉豪不动了。
方仓看到窗台上的四叶草盆景还在，走过去发现开了几朵紫色的小花，一丛四叶草被压断了五分之一。
“你们这四叶草养得还挺好的。”方仓跟王福康说，希望借此缓和一下他的情绪。王福康看上去挺冷静，其实脸色发白。
“我挺喜欢它的，可惜早上晾衣服把衣架弄掉下来，压坏了一边。”王福康站在方仓不远处，没有过来。
这时候，救护车到了楼下，高院长和副校长、学生处处长、保卫处处长一起上楼了。
副校长让保卫处处长报了警，黄民警和另外一位警察开着警车过来，侦查了以后，让方仓带着王福康和三位现场同学一起去了派出所。因为警车是小车，坐不下这么多人，方仓自己开车载了一位同学过去。高院长和辅导员护送熊嘉豪遗体去了医院做检查。
笔录和方仓问话的结果差不多，弄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结束。
“我们寝室对面有一个很高的坟墓正对着我们，每到深夜猫叫的时候，熊嘉豪就要醒过来去厕所。那个猫叫像鬼叫一样。”问话结束的时候，王福康眨着小眼睛，忽然跟黄民警说道。
“王福康，你现在是嫌疑人，不要说跟本案无关的事情。我们是人民警察，不信这套封建迷信。”黄民警挥挥手，马上打断了他的话。
黄民警让方仓跟后来赶到的班主任姚江玲把现场三位同学带回学校，同寝室的王福康留置派出所配合调查，等待进一步侦查结果。
方仓让姚江玲先回家，自己送学生去学校。在派出所开车启动时，方仓挂挡挂错了，撞上后边的水泥墙，保险杠脱落了，所幸不严重。
方仓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多了，精疲力尽，精神却亢奋，想找谁吵一架。
方仓老婆跟他说，儿子从学校打电话来，情绪不大好，好像失恋了。
“离高考才两个月了，还失什么恋，你明天打电话给他，让他专心复习，谈恋爱等上大学以后多的是时间。考不上一本，最好的女朋友都是抓不住的。”
方仓的儿子在市第三中学读普通高中，成绩还可以，不过这所学校不是重点高中，考一本要花点力气的。
03
第二天上午，死者熊嘉豪的父母和舅舅先到学校，高院长和方仓接待了他们。学院没有让班主任姚江玲过来，怕她话多添乱。
熊嘉豪父母是山区的农民，不大会说话，一个劲说他们儿子是做农活的好手，喜欢打篮球，就是不爱读书，所以考进了这所高职，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死了，一定是被同学打死的。舅舅是个乡镇公务员，偶尔说话，帮着方仓劝慰妹妹和妹夫，要他们相信学校和民警，等待侦查结果。
方仓陪他们去了医院和派出所，签字同意进行尸检。方仓安排他们住进学校定点接待客人的酒店，回到了学校，不一会就等到了王福康的父母。
王福康的父亲人比较瘦，有点黑，是一个渔民。王福康母亲比较娇小，年轻时应该是个美女，在家做家务，偶尔帮附近作坊做些临工。
王福康母亲交给方仓一本病历，王福康在中职学校开始挺活泼的，人也聪明，二年级时被同班同学约人打成了小腿骨折，休学了一学期，复学后就不愿意和人交往，也不想去学校，后来去医院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患上了轻度抑郁症，服药后完成了学业，还考上了这里学校，不过现在还在服药。
“我家福康挺害怕被人欺负的，他绝对不会动手打人，方院长你一定要相信我。”王福康母亲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这个孩子也挺可怜的，我相信你的话，你也相信我们，公安机关会调查清楚的。”方仓听到王福康有轻度抑郁症，忽然眼睛红了起来。
方仓陪他们去十三幢504寝室，把王福康的衣服和药带上，去了派出所，随后安排住在另外的酒店。
晚上，方仓回到家里，问老婆电话打给儿子没有。老婆说打了，问他是否明天一起去看看孩子。方仓说我哪有时间啊，两学生的家长都过来要管着，还要联系派出所。
04
方仓睡了一会，不放心十三幢宿舍，开车到了学校。走到十三幢宿舍南边，透过昏暗的路灯，看到一个男生背对围墙抬头望向楼上的窗户。方仓顺着方向，好像是504寝室的窗户。低头看那男生，只见围墙外站着一个白衣巨人，白色的骷髅脸，双手臂已经伸进围墙里，抓住男生提起来，朝黑洞一样的口里塞进去。“救命啊！”方仓喊起来，发现自己的声音很空洞。
“方仓，方仓，你怎么了？”方仓听见妻子喊自己，一边摇着自己的肩膀。
方仓醒过来，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
方仓说做噩梦了，梦见鬼扑进学校围墙吃人了。
“你别太担心了，学校又不是你一个人管的，医生说你神经衰弱不能太劳累的，否则要出问题。”
“没事的，你再睡会吧。”
方仓不到八点就给班主任姚江玲打电话，让她联系一下回家的杜健，什么时候返校。
方仓到了学校，姚江玲来电说打了好几次电话，杜健一直没有接听，可能还在睡觉，手机静音了，过一会再打。
方仓在办公室坐了一会，用座机给黄民警打了一个电话。黄民警说内部已经得到尸检结果，不过报告要过几天出来，没有检查到身体受到外力损伤，也没有检测到身体内在疾病，鉴定为意外猝死。黄民警建议家属先回去等待报告和侦查结论。
方仓把情况跟隔壁办公室高院长汇报了，高院长随即跟副校长汇报了，决定动员双方家长回家等候结果，以免影响学校教学秩序。
方仓和高院长一起开车去了酒店，先将死者熊嘉豪父母和舅舅劝说回家，再去让王福康父母回家。
回来学校路上，已经将近十一点钟，方仓想起回家的杜健还没消息，手机响起来，是姚江玲的来电。原来姚江玲过了一个小时还是打不通杜健的电话，就打电话给杜健父亲，结果杜健父母在外地做生意，问了老家亲戚朋友，杜健并没有回家。杜健父母也打不通杜健电话，高中同学也不知道他去向。
方仓问高院长怎么办？
这时候，高院长的电话响起来，是学校保卫处处长打来的，派出所让高院长和方仓副院长马上去下仙境旅馆，有一个叫杜健的学生在那边出事了。
方仓觉得眼前一黑，把车停在路边。
“你太累了，我来开吧？”高院长一头白发，神色凝重地说。
“不要紧的，就好。”方仓闭上了眼睛养神了一下。
05
方仓到达仙境酒店时，班主任姚江玲也到了门口，门口有警察站岗，拉起来警戒线。
方仓和副校长、保卫处处长、学生处处长、高院长、姚江玲一起上了三楼，在通道最里面的房间看到了杜健。
房间里的棕色里布的窗帘是拉上的，晒衣服的衣架上悬着绳套，杜健脖子垫着一块白底红花手帕吊在那里，双手反绑，穿着女式游泳衣和灰色丝袜，脚离楼板有五公分高，一把木椅子倒在傍边。床上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姚江玲在门口尖叫起来，摔倒在地上。
方仓把她扶起来，牵下楼去，让她定了会神，给杜健父亲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姚江玲声音颤抖，方仓接过电话，跟杜健父亲简单说了出事现场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晚上赶到。
杜健父母从外地开车赶到已经是晚上，方仓借着灯光还是能看出是一对体面讲究的生意人。杜健父母看到现场流下了眼泪，但没有想象的那样失控，好像在他们意料之中一样。
“我们常年在外地做生意，杜健要什么给什么，就是陪他的时间太少，这是我们最后悔的事情。”杜健父亲哽咽着自言自语，悲伤的脸孔让方仓很难过。
杜健父母接受了警方给出的窒息性死亡的结论，要求不用尸检，请求学校保密，当晚就办理了手续，把遗体带回家去。
熊嘉豪的尸检报告过了一周出来，跟口头传达的一样，熊嘉豪父母不肯签字，要求送省级机构再次尸检。
王福康仍然留置在派出所，方仓和辅导员去看过几次。王福康看上去精神还好。
06
过了四五天，熊嘉豪父母和舅舅来学校签订了谅解协议，不再等待上级尸检报告，也不再追究王福康和学校责任。学校给予了人道主义援助，听说是二十万；王福康家里也给了援助，数额少一点。
又过了几天，方仓和班主任姚江玲一起把王福康接回了十三幢504寝室。在路上，姚江玲让王福康不要有思想包袱，抽空把这两周缺的课补上，有什么问题微信联系她。
到了504寝室，方仓进去把窗户打开，回头让姚江玲先走。姚江玲跟王福康说下午别忘了上课，就回去了。
方仓看到窗台上的四叶草在宿管阿姨照顾下还是很娇嫩，叶瓣像一位少年害羞着的脸庞，浅浅的绿色，淡淡地发出特有的清香。
“福康，这四叶草其实是我买来送给你们的，希望你好好守护它，就像守护自己的生命和学业，毕业以后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方仓注视着王福康。
“方老师，您请坐，我有话跟你说。”王福康过去把门关上，坐在了方仓的对面。
他是有什么要求跟我提吗？方仓只见王福康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像在回忆什么事情。
“熊嘉豪是我杀死的。”王福康目无表情地说。
方仓怀疑自己听错了，看向窗台，四叶草还在那里，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王福康：“你再说一遍。”
"熊嘉豪是我杀死的。”
“福康，你在派出所是否受了什么刺激？”
“我开始并没有想杀他的。”王福康的眼神陷入了迷茫的空洞，眼珠子过了很久转一下，脸色也变的灰白，“去年刚入学的时候，寝室里三位同学对我挺好的，都挺热情。后来看到我服用帕罗西汀，方老师，您是知道这个药的，对吗，他们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就像看地上的老鼠一样，其实我没有老鼠坏。我晚上睡不好，有时候会出去到走廊西边尽头的窗户待一会。有时外面会有夜猫叫，叫声挺好听的，我就试着学猫叫，还挺像，也可以打发时间。所以同学说晚上鬼叫比以前多了。”
方仓静静地看着王福康，不想打断他的思路。
“我因为晚上经常失眠，应该吵醒了他们，特别是熊嘉豪一点响动就会醒来，听到夜猫叫就很紧张，因为大家有说像鬼叫，他挺害怕，就睡不着，对我不满，会骂我，这也是我经常去走廊的原因。毕竟我吵醒他，不想和他多嘴，也打不过他。我有时候就会睡过头，忘了早晨第一节课，他们也不叫我。上课老师一般也不点名，熊嘉豪就会当众举报我在睡懒觉，说我像猪一样叫不醒。后来还举报到宿舍辅导员那边把我一把水果刀没收了，说刀身太长，有危险性。这把刀我其实很少用的，只是拆快递时用一下，放着这把刀就觉得心里安全一些。他这样一弄，我就成了危险人物了一样。”
王福康停顿了一下。
“我本来对熊嘉豪就不怎么喜欢，他长得像中职把我打断腿的同学，也是这么高大。我跟他说过几次，叫他不要在老师同学面前编排我，他就是不听，我又不敢跟他动手。我后来就故意三四点钟在床上学猫叫吵醒他，他一睡我又叫，这样他精神也慢慢崩溃起来，跟我差不了多少。”
“那你怎么杀他呢？”方仓终于忍不住问他。
“方老师，你知道健康人什么情况下会猝死吗？我在研究心理学时，无意中看到，如果长期睡眠无规律会导致内分泌严重失调，会影响心脏的调节功能，再遇到极度愤怒或极度恐惧，就有机会引起应急反应障碍，会使肾上腺素分泌增加，减少身体某些部位的血液供应，血液流量减少，会使血压降低，而血压降低会影响那些负责维持血流循环的器官的功能，于是血液流量再减，进一步降低血压，就导致猝死。”
“这只是理论上的，福康，你最近一定在派出所无聊，所以想太多了。”方仓回复了平静，温柔地看着王福康。
“熊嘉豪被我推了下，想揍我又没下手，气得躺到床时，我其实把门关了，爬上去附在他耳边发出了哭猫的叫声，本来想再吓唬嘲笑一下，哪知道他就忽然不动了。”王福康说着脸色愈加发白了，方仓想起那天王福康回答时也是这样惨白的脸色。
方仓站起来，拍拍王福康的肩膀，把他带到窗台前，看着他迷茫的眼睛。
“福康，这四叶草其实是我买来送给你们的，希望你好好守护它，就像守护自己的生命和学业，毕业以后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方仓想起自己刚才说过这话了，于是换了话题。
“我明天开始要请假一段时间，你别胡思乱想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方仓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就走了。
07
方仓请了半个月病假，不让同事探望。大家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猜测是累坏了。
回校后，方仓没有了以往的笑容。有一天黄民警打电话来，说省里机构出的熊嘉豪尸检报告跟市里一样是意外猝死，涉嫌集团诈骗的李才进要判刑一年以上。方仓“哦”了一下，就挂了电话。
学校放假不久，方仓儿子的高考成绩出来了，不大理想。
一个下午，方仓跟孩子说带他去学校散步，提前感受一下大学校园的环境。
他带着孩子登上了第三教学楼的屋顶，眺望校园全景，突然把孩子推了下去，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