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毕业一年,我在一家卫浴厂做销售员。卫浴厂就是生产并销售马桶、洗手池、小便池等厕所用具的。
我站在我们厂的零售店里,身前身后两个货架里满满放着小便池。这个月我只卖出去了3台用具。虽然有点犯愁,但是我是个乐天派,我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做好。
这时,我灵光乍现,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这是一副完美的画啊,我得赶快把它画下来。
别看我的工作是最世俗的销售,我大学学的可是美术。真是讽刺啊。
我急忙去找纸笔。刚迈开步伐,踩中一个湿拖把,我脚下一滑,一头撞在小便池上……
我死了。
但是,我又没死透。
事情是这样的。我以为我已经转世投胎了,醒来可能是人啊、猫啊、狗啊……我希望我是条狗。狗呢,又分柯基、柴犬、中华田园犬……我希望我是一条帅气的哈士奇。
是不是还挺刺激的,就像赌博一样。
我睁眼一看,看到了我的肉身躺在地上;再一看,我的灵魂并没有转世投胎,而是被困在把我磕死的小便池里。
我变成小便池了。
What’s the **.
【二】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变成小便池这件事,然后开始检查自己的处境。
变成小便池之后,我还能看,还能听,可是不能说话。想想也是,不然也太吓人了。可能是作为对不能说话的补偿,我获得了一个能力——移动身上的灰尘。
我马上移动灰尘,在我的便槽里写下几个字:“救命!放我出去。”
这时,对面货架上的小便池的便槽里,也出现了几个字:“我劝你还是‘闭嘴’的好。”
我吓了一跳,大白天闹鬼啊。不过我还是和对面的小便池聊了起来。
原来这两个货架中大部分的小便池里,都有一个灵魂。
像我这样的倒霉蛋,能把自己在小便池上磕死的,倒是头一个。他们都是我们卫浴厂的功臣,寿终正寝后,灵魂自愿回到厂里的产品里。我们厂自改革开放初期就建立了,因此很多产品里都有灵魂。
我想起自己刚来厂里的时候,摔碎了2个马桶,良心就开始不安了。我心虚地问:“要是产品碎了,那里面的灵魂会怎样?”
“还能怎样?魂飞魄散呗。”
呵……是嘛。
对面的小便池继续写道:“咱们这儿两个货架,10个小便池,原来里面都是有灵魂的,现在只剩7个有灵魂了。”然后他停下来,等着我做一个捧哏。
“那还有3个呢?”
“那3个灵魂惨啊。”他又停了一会儿,接着写道,“那天,他们三个正在用灰尘唠嗑,刚好被产品经理撞见了——”
啊,那经理还不吓出个好歹来。
“结果经理当场把他们砸了。”虽然我只能看到字,但是我能想象对面小便池里的灵魂正在砸舌头。
这我也能理解,少数人见到恐惧的事物,不是逃跑、不是尖叫,而是反抗。我以前去鬼屋玩的时候也是这样。当时,我把一个NPC的门牙打掉了,那是一种恐惧到极致的表现。
我附和道:“经理被吓得不轻吧?”
“不是。”对面庄重地出现一行字,“经理还以为产品上有瑕疵,把他们当作次品销毁了。”
嚯!你要是还健在,可以去上个《脱口秀大会》啥的。不过就这样去也行,一个小便池去讲脱口秀,不是也挺好笑的吗?
我说:“也就是说,我们移动灰尘不能被经理发现。”
“是的。不仅如此,也不能被其他人类发现。要是被家人发现了,你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和家人想认吧?”
“是这个理儿。”
“要是被陌生人发现,你很可能出现在实验室的实验台上,给你照伽马射线,或者把你解剖了。”
经他这么一写,我吓得一身冷汗,还好他告诉我这些事。冷汗只是个比喻。
后来他向我介绍他是“小便池6号”。
我:“怎么还有编号?”
6号:“A货架第2层第1列,最干净的小便池,在你的对角。看到了吗?”零售店有两个2×5的货架,分别是A货架,和B货架。我现在的住址是“B货架第2层第5列”,对角是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便池。
他继续写道:“他是我们这里的‘小便池1号’。我们这里呢,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身上的灰尘移除,时时刻刻保持自己干净光洁,争取早日卖出去。他是最干净的,所以这第一把交椅理当属他。第二干净的,就是2号;第三干净的,就是3号……以此类推。你是7号,而我比你略强一点,是6号。嘿嘿。”
两个小便池,你一行字他一行字地聊了起来,但是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是不是还挺诡异的?其实就跟你们用微信聊天一样。
在我变成小便池以后的岁月里,6号给了我很多指导和关心,是我唯一的朋友。
后来6个小便池给我开了欢迎会,我就正式加入了这个大家庭。
刚开始,我根本不屑清理自己身上的灰尘。但是,大家都在清理,我不清理,所有人都排斥我。我陷入了社交困境。有时候6号虽然很想找我唠嗑,但是也忍住了。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如是说》里有一句话——“想要正确,至少需要两个人”。当时读的时候不懂,我现在明白过来了。这句话的逻辑根本是——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
渐渐地,我也不犟了,跟着大家一起清理身上的灰尘。
我是小便池7号。
这就是我刚变成小便池后的生活,每天清理自己身上的灰尘,以争取一个靠前的编号。
【三】
很快,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了。
小便池被卖出去又补充进来,货架上仍是10个小便池。灵魂去了又来,也仍是7个灵魂。
我和对面的小便池都卖不出去。
我们的排序变化了好几次,只是每一次我都是7号,我对面的小便池都是6号。
次次倒数第一,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小时候,我的“三好学生”奖状贴了半面墙……我也是凭本事考上了中国最好的艺术学院……大概是没有清理灰尘的才华吧?
只有6号在悲伤之余,看着我还有一丝丝的小确幸。
我越来越消沉,越来越不积极,“万年吊车尾”算是坐实了。不是我抢漩涡鸣人的设定,而是没有办法。如果火影迷不同意我抢他的设定,我可以还给他。估计他也不想要,因为真没有人喜欢当“吊车尾”。
在最近的一次排序中,仍然拿了倒数第一后,我突发奇想:“我们清理灰尘,是为了被卖出去。被卖出去之后不就得‘接尿’嘛?”
这一想不得了,我兴奋地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家。
我这个人就是太实诚,什么真话都往外说。结果大家都拿看小孩子的眼神看我,说我不成熟。他们字里行间透露的怜悯之情,我是能感觉到的。
这给我整懵了。还是那尼采的那句话,反过来说也成立,“想要正确,不能只有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想搞明白这个问题,我进行过严格的逻辑推理——意义就是价值——小便池的价值就是“接尿”——我应该不要想太多,安安心心为了“接尿”而奋斗。
结论很好,我有时候接受了,有时候不接受。
后来我明显感觉到,我有两个人格。
一个人格,正在那里三心两意地移动灰尘,为最终能去“接尿”而奋斗。这个人格我称之为小便池7.1。
另一个人格站在小便池7.1的身后,双手抱胸,鄙夷地看着他,我称之为小便池7.2。
为了安全,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小便池7.1的时间。
但是,偶尔小便池7.2也需要找人说说话。
那天,小便池7.2第三次对6号写道:“我觉得我不喜欢清理灰尘。”
“那你喜欢什么?”6号愤怒了。只有真心关心我的人,才会为了我的事愤怒。我很感激他。
小便池7.2:“我想起来一幅画。”
6号:“想想挺好的。”
小便池7.2:“要不我用灰尘画画?”
“……”6号无奈地写了一串省略号。
他只用了一串省略号,小便池7.1就知道他要写什么——
你是一个小便池,画画有什么意义呢?你的意义就是“接尿”。
就算你画得好,也不能给人类看。
不不不,不管你画得好与不好,被经理看到了,他把你砸了。你魂飞魄散。
被家人看到了,搞一个诈尸还魂,魂还还在小便池上。说不一定,你的家人魂飞魄散。
被其他人类看见了,很有可能被拉去实验室,给你照伽马射线。
……
说得真好啊。
有时候小便池7.2会偷偷用灰尘,在便槽里画几笔。
画得真难看啊。这让我想起来以前学画画的事情,恍如隔世。
的确是“隔世”了,不然技艺也不会变得这么生疏。于是小便池7.1马上把画毁掉。
如此,反反复复,从来没有画完过。
顺便一提,我拥有7.1和7.2两个版本的人格,可不是什么好事。这让我过得举棋不定,还会思考人生的意义。即使小便池7.2是不喜欢清理灰尘的人格,他也很羡慕那些只以“接尿”为人生意义的小便池。
“接尿”也好,“画画”也好,都一样。
人生没有意义。
于是我就更沮丧了。既然人生都没有意义,那还活不活呢?
“To be,or not to be:that’s the question.”
【四】
日子就这么纠结地过下去。我一方面作倒数第一的灰尘清理者,一方面画了毁,毁了画。
对能力的怀疑,导致一幅画从来没有被完成过。
有一天,我们还在以干净程度排序号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们的卫浴厂倒闭了。
厂里决定把所有产品销毁。日子就是明天。
也就是说,明天,我们全部都得魂飞魄散。
一下子,小便池们的便槽上炸开了锅,里面的字迹急促而潦草。
为这个厂做了多少贡献,死了还来这里清理灰尘。如今怎样,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没了,什么都没了。没有转生投胎的机会了。连来世做条狗的机会也没了。
别说狗了,猪也行啊。
天人共愤啊。
……
我觉得他们写的这些话不中肯,关键是厂里也不知道我们呆在产品里啊。
这话我没告诉他们——这回我变聪明了,免得他们挤兑我。
我没告诉他们的还有我的诡异心情。
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我感到无比的恐惧的同时,还感到一丝丝的幸运。
第一次死,我完全没有准备,那时候也的确是年轻,心情就像赌博一样。
面临这第二次死,就是面对真正的虚无。那是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我作为哈士奇的美梦也幻灭了。我怕得要死。
同时,我又感到一种解脱。后天就要魂飞魄散了,任何事都没有意义。
人生果然没有意义。
啥也不用操心了,小便池7.1和小便池7.2都消失了。
魂飞魄散已成为一个确定的事实,连日子都准确无误,反而不用想太多,让你去关注当下的时光。
零售店里,7个小便池正在龙飞凤舞地发泄情绪。
窗外有行人经过。
时节是寒冬,万物肃杀。
……
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珍贵。
我一直记着小时候在河里抓鱼的情景,不时就会回忆一下。
现在的情景和抓鱼的情景一样珍贵。
于是,我最后一次开始画画。
【五】
第二天终于到了。刚刚好,我用灰尘,在便槽里完成了磕死前脑海里出现的那幅画。
画的是晚上,千家万户的窗户,窗户里的灯光向上升起,汇聚成新的希望。
完成这幅画的时候,是我变成小便池后最幸福的时光。
这时,有人在我面前停下来。是个老头,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
完了,被人类发现了,会被拉去照伽马射线。
哈哈,都要死了还怕伽马射线?
原来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也有好处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被这个老头拉去照伽马射线。他把我买走了。
这个老头就是马赛尔·杜尚,是个法国艺术家,是达达主义及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
他把我拿回他的工作室,从正常的使用位置反转了90度,使我看起来像是倒立在那里;接着,在我的水管接头方向的右侧用黑漆属上“R.Mutt 1917”的笔名;最后,给我取名《泉》,把我寄给了美国独立艺术家沙龙展。
虽然沙龙展又把我退了回来,但是,从此之后,我的仿制品在世界各地层出不穷,被人们收藏在博物馆里。而本尊我更是成了“现代艺术的守护神”,很多人视我为无价之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