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计划:
1:戒撸
2:读书两小时
3:锻炼身体
4:走出屋子,尝试与人交流
5:不给小黄打赏 。“
昏黑狭隘的单人间内,周泽裹着被子斜躺在床,看着昨天晚上在手机备忘录中定下的目标,面无表情。
pm6:14。
胃里传来一阵阵哀鸣,提示他,自己已经一天多没有消化过任何东西了。
“去外面吃个饭吧。”
周泽和自己说了一句,放下手机,俯躺着楞了片刻,才缓缓挪出被窝,从枕头旁那一堆皱巴巴的卫生纸中翻出上衣,将头套进去。
“嗡,嗡。”
他再次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着一条提示信息——您关注的主播:我是小黄呀正在直播中。
十秒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一边点进直播间,一边从床头柜中掏出一袋干脆面。
“欢迎一生所爱进入直播间。”
屏幕里还算眉清目秀的女主播坐在麦克风前,斜瞥了一眼,淡淡开口。
周泽心生一股厌恶,点开自己的头像。
“送出:12w。”
这个平台的虚拟币与人民币是10:1换算,这代表他已经送出一万两千块钱,其中一万以上都是送给了面前这个。
他点开下方的对话框,打了一行字:“这么敷衍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仰头闭眼,深呼吸,等心情平复后,他又把对话框清空。
“哈哈,今天开播挺早啊。”
这时直播间还没有几个人,小黄很快回复了他。
“哦,本来想八点播的,但红尘哥让我早点上。”
“哈哈,红尘今天又要大开杀戒了?”
没得到回复,小黄挪了几下椅子,又往下扯扯麦克风,低头看向屏幕,这时直播间新进来十几个人,大多是从未送过礼物的小白号。
“新来的朋友们麻烦点点关注吧,主播会唱歌,爱秀身材,能陪你们聊天,升到六级牌子可以加我微信哦。”
“就这?溜了溜了。”
“谢谢主播,已经射了。”
“主播给看下面不?”
......
周泽用管理权限禁言了几个,打字道:“文明直播间,进来的注意素质。”
这时,屏幕上方显示:红尘炼心驾驶马车进入直播间。
“红尘哥!”小黄瞬间兴奋起来:“欢迎红尘哥!人家等你好久了~”
红尘炼心:“刚才在忙。”
“嗯嗯,你的事情要紧。”小黄一脸乖巧地点点头,转言道:“红尘哥,我要去pk了,你一定要帮我哦~”
红尘炼心:“去吧,有我在。”
周泽看着直播间礼物特效一个接一个飘过,啃完了手中的干脆面,点开在线用户,欣慰自己的头像还排在亲密度第一,只是和红尘炼心的差距已经很小了。
一股浓热的快感涌入脑海,他又充了三十块送出去,换回小黄的一句感谢。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周泽爬起来喝了口水,拉开窗帘开始抽烟。
一根,两根,三根...
烟盒空了,他微微叹气,回头看了眼自己仅有八平米的肮脏出租屋,体内微薄的力气又少了几分,脑袋缓缓垂下,斜搭在左肩,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
过了半响,他将枕头旁的一堆卫生纸抓进垃圾桶,又粗略整理了一下被子,拿起手机拍了张屋内环境。
打开百度贴吧的家里蹲吧,将图片传上去,本想文艺地配句诗词,但转念一想还是写道:“失业第87天,瞎只眼才换来的五万块钱已经花了四万,草!早知道就和那煞笔厂长多要一点。本蹲生活越来越难,不知道有没有老哥给我指条路。”
发出去几分钟后,才有人回复:“加v博彩,月入过万。”
周泽心情愈发躁闷,将这条评论删掉,还不解气,便直接把自己的帖子也删了。
沉着脸划了一会儿抖音,突然弹出了一条qq消息——“西安蹲子互助群有人@了你。”
周泽随手点进去,本以为只是@全体成员,却没想到还真有人@自己这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透明人,这种久违的被关注感不由让他呼吸不畅。
“二虎:@一生所爱 所爱老兄,我看到你在吧里发帖了,要不明天也过来吃饭吧。”
看过消息后,周泽更懵了。自己也就在贴吧里和这个二虎聊过几句,连朋友都算不上,怎么还会邀请自己吃饭的。
他往上翻了半天,原来这二虎说他认识一个老板,最近厂里缺人,月薪四千,群里蹲久了想赚点零花钱的,明天中午可以去建工路源源饭庄等着,就算应聘不上,也管一顿饱饭。
在他发完这条消息后,原本不怎么活跃的群里瞬间热闹起来。
“西鼠霸王:别来骗蹲子了,这种好事大把人抢着干,需要你来这群里拉人头?”
“饭来:@西鼠霸王 老哥稳。”
“长安第一废:话虽如此,但咱们有什么值得被骗的,搞传销的都看不上咱们。”
“二虎:我一番好意,兄弟们自行判断。明天厂长公子亲自过来挑人,想赚钱的、想蹭饭的都可以过来看看,最多来十个人啊,有意的赶紧报名。”
“一生情:有道理,但我还是选择啃老。”
“昭和男儿:@一生情 这就是富蹲吗?穷人哭了。”
......
群里消息99+,但真正响应的人并不多,不管真假,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周泽深吸口气,仰头静了片刻,点开二虎的头像,私聊问道:“二虎哥,名额还有吗?我明天想过去试试。”
不多时,二虎回复道:“本来人满了的,我算上你吧,明天12点准时到源源饭庄啊!”
“好的!谢谢虎哥!”
“不谢,都是兄弟。”
周泽盯了一会儿聊天框,打开相机的前置摄像头,看着那张黝黑丑陋的面庞和那只结痂的瞎眼,不由有些沮丧。
许久后他把刘海拉下来,将瞎眼遮住,脑袋左扭扭,右扭扭,感觉不太看得出来,才勉强松了口气。
身体又传来饥饿感,周泽给自己泡了包面,囫囵吃过后洗了个脚,关灯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穿上自己唯一的外套,闻了闻身上确定没什么怪味后,便出门朝源源饭庄赶去。
一路上转了三次公交,花费两个半小时和五块钱后,他终于来到源源饭庄门前。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川菜馆,门面有些破旧,他探头撇了撇,里面已经坐了四个人,都在低着头玩手机。
周泽推门走进去,那四人齐齐抬头看向他。
“兄弟,也是群里过来的?我是浮生。”正对着门的那人冲周泽笑了笑。
“嗯。”周泽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搬了个凳子坐在搭话那人旁边,也掏出了手机。
“一生所爱:虎哥,我到了。”
几分钟后,二虎回复了他:“兄弟挺早啊,店里现在来几个人了?”
“算上我五个了。”
“行!我正坐车往那里赶呐,马上就到。”
“好。”
周泽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依旧在低头看手机,顿时感觉紧张感少了许多,便打开抖音刷了起来。
“几位,点餐吗?”
年轻女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众人齐齐抬头,又马上低了下去。
“点餐吗?”她重复了一遍,浮生老哥才笑着回了句:“等几个人,一会儿点。”
服务员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店内又陷入宁静。
又过去半个多小时,一辆白色奔驰轿车缓缓停在门前,后排车门先下来一个脸上堆笑的矮小男人,小跑几步,来到副驾驶门前,弓着腰拉开车门。随即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迈腿走出,她身材高挑,穿着墨绿连衣裙,右手拿着lv包,视线左右扫扫,神色愈发不悦。
最后驾驶位也下来一个肥胖年轻人,手上还叼着半支香烟。
三人齐齐走进店里,矮小男人冲周泽五人挥了挥手,笑道:“兄弟们来挺早啊,我是二虎,这两位是王公子和他女朋友。”
周泽跟着众人起身迎了一下,也没谁开口说什么。
二虎喊来服务员开了个包间,一众人进来依次坐下,周泽步子有些慢,轮到他时就只剩高挑女人旁边的一个座位了。
他心跳快了几拍,屏息坐下,偷偷斜眼瞥了下这个好看女人。
女人眉头皱了皱,似乎闻到什么异味,伸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
周泽顿时身体绷直,后背激出一排细汗,碰到许久没洗的内衣上,传来阵阵刺痛感,忽然间,他隐约也闻到了一股骚臭味,正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
这时服务员又拿着菜单走进来,二虎接过,翻了几页后,放到转盘上,喊道:“兄弟们点菜吧,今天王公子请客。”
玻璃盘转了几圈,也没人拿菜单,二虎又转回到自己面前,双手把菜单递给身旁的王公子,赔笑道:“王哥,要不您随便点几个?”
王公子斜着脑袋从烟盒中掏出支烟点上,抽了一口后抬头道:“你看着点一桌吧,多要几个荤菜,大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哎,行。”
二虎起身拿着菜谱点餐,王公子又抽了几口烟,看了众人一圈,嘴角露出几分笑意,说道:“听二虎说,兄弟几个都是名副其实的蹲子?我最近也是无聊,看了好多龙华吧和家里蹲吧的贴子,挺乐呵的。今天借着二虎搭线,和老哥们认识一下,大家放开肚子吃,别跟我客气。”
“王公子...”浮生老哥讪笑着开口:“不是说今天是来招人的吗?厂子里缺什么活计,您给说说,最近手头的确紧,希望能在您手下讨口饭吃。”
“别着急嘛,咱们先认识一下。”王公子把烟灰弹进碗里,问道:“老哥和父母关系怎么样?是不是和贴吧里说的一样,天天对着你爸打军体拳啊?”
“不是不是。”浮生赶忙摆了摆手,笑容有些勉强:“那就是吧里的一个段子,我要真那么猛,也不至于出来找工作了。”
“没有啊?”王公子看起来有点失望,随即又看向其他人:“这几位老哥呢?就没有天天在家拿军体拳伺候爹妈的?”
周泽几人低着头没搭话,昏暗的包房内一时间没了声音。
“哎,可惜。”王公子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有时候还挺想揍我爹的,本以为能和几位老哥找找共同话题,不曾想大隐隐于市,父母不贤军体拳原来只是一个传说。”说完又是一顿唉声叹气。
二虎见气氛有些尴尬,忙开口道:“王哥,大家第一次见面,不爱说这些很正常。我可是知道一些老哥们的趣事。”
“哦?”王公子挑了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二虎挪了挪凳子,靠近王公子,笑道:“就比如浮生老哥,去年发帖说自己爹得病了,胃癌。他妈求了好多亲戚,凑了五万块钱准备去医院。浮生老哥觉得这钱花在他快死的爹身上太亏,就偷偷把钱转到自己卡上,他妈还以为是自己把钱弄丢了,哭得死去活来。”
“哈哈,哈哈哈。”王公子拍腿大笑:“浮生老哥精明啊,要去做生意肯定是一把好手,这操作,可比军体拳强多了。”
“咯噔!”
浮生脸色难看,猛地起身,而恰逢此时,服务员进来上菜。
王公子摆摆手,劝道:“老哥别生气,吃完再走吧。”
浮生僵直片刻,再次坐下。
服务员一道接一道上菜,一开始众人还不敢动筷子,而等到王公子夹了口菜后,便纷纷吃了起来。
周泽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块大骨头,突然身旁一直没动静的女人猛地把筷子砸在桌上,起身冲着王公子吼道:“王猛,你几个意思!?”
王公子吐掉嘴里的青菜,抬头问道:“我什么几个意思?”
“你是不是非要想着法折磨我才高兴?”
“我怎么折磨你了?”
女人眼眶一红,尖声吼道:“你带我来这种地方,让我陪这些人吃饭,就是在折磨我!”
王公子楞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他脑袋靠着肩膀旋了半圈,又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抽了几口后才反问道:“你看不起这些老哥?”
“你看得起了?”
“我也看不起。”王猛深吸口烟,缓缓吐气道:“可我和他们是一类人,不同的只是我有个好爹。你说陪他们吃饭是看不起你,那你天天陪我吃饭,还得让我睡,真他妈为难你啊。”
屋内沉寂了片刻,女人终于抹了抹眼泪,提包走了出去,临出门前沉声道:“想分手就早说,老娘也受够你了。”
王猛头也不回,继续抽完手中的烟,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后,缓缓骂道:“贱逼一个。”
众人看事情了了,便继续扒拉碗里的食物,王猛又坐了几分钟后,拍拍二虎的肩头,说道:“我还有点事,先去结账了,你陪老哥们吃着。”
二虎赶忙擦了擦嘴,把王猛送了出去。
剩下几个人对视一下,吃的愈发欢快。
酒足饭饱后,周泽重新回到家,躺在床上消化着今天的食物和事。
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滋味,既为白嫖的大餐庆幸,又不由觉得憋屈,突然想到之前在网上看到过的一个提问——如果给你一百万,让你给仇人磕一百个头,并在朋友圈直播,你愿意吗?
而热度最高的评论是“我再吃一斤屎吧,要不然这钱拿的不踏实。”
如此想过后,周泽内心轻松了许多,放下这件事情,继续玩起手机。
生活依旧继续,存款一天天减少,周泽愈发不爱出门,游戏、小说、黄片、短视频,经常能在床上一连躺好几天。
久而久之,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好像灵魂恍惚间从脑海中蒸发了,漂浮在高处,漠视着肉体终日躺在那里,如同蛆虫般蠕动。
这样腐烂的日子日复一日,直到某天下午,手机突然不由自主地震动起来,他接到了堂哥的电话。
盯着接听页面不断闪动的堂哥二字,周泽脑海穿来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他不知道这个只是加过联系方式,却从未联系过的人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他闭上眼睛,默念了十个数,终于接了起来。
“是小泽吗?”
“嗯...”周泽咳了咳许久没说过话的嗓子,问道:“是我,凡凡哥,怎么了?”
“小泽,你家前天晚上烧炭出事了,你爹已经死了,你妈现在还在医院,你赶紧回来吧。”
“哦...”周泽想了一下,回复道:“我马上回去。”
“行,你快点来吧,你爹还等着埋嘞,我先挂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周泽翻身,仰面静躺着,脑海里依旧如一潭死水。
许久,他打开手机,看了看机票,要一千五,又看了看火车票,硬座三百,他想了一下余额,给自己定了明天最早的一趟火车。
随后,他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已经半年多没联系过家里了,上一次打电话还是自己眼瞎住院的时候,也只是说自己受了点小伤,需要用医保,父亲还喃喃一点小病就去医院花钱,催了三四次才托人把医保卡送过来。
再往前想,读职高的时候,初中的时候,小学的时候,刚记事时,自己好像都没怎么和父亲交流过,最多的情景就是和母亲要钱,母亲说自己没钱,去和你爹要,他就硬着头皮走到父亲面前,低着头说没钱了,而父亲每次给的,都会比母亲少一半。
除此之外,印象最深外,就是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参加亲戚的喜宴,父亲在餐桌上当着一群亲戚,骂他又丑又没出息,带出来真是丢人。
想来想去,脑袋涨得生疼,又一点也没有想哭的冲动,他便重新拿起手机,继续刷短视频。
第二天凌晨,周泽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已经是腊月时节,返乡的人很多,在车厢里挤来挤去,周泽啃完手里的面包,呆滞地望向窗外不断路过的景物,昏昏沉沉。
“每天站在高楼上,
看着地上的小蚂蚁,
它们的头很大,
它们的腿很细。
它们拿着苹果手机,
它们穿着耐克阿迪,
上班就要迟到了,
它们很着急。
我那可怜的吉普车,
很久没爬山也没过河
......”
不知睡了多久,周泽被车厢内播放的歌曲吵醒,正是郝云的热歌《活着》。
“慌慌张张匆匆忙忙,
为何生活总是这样,
难道说,我的理想,
就是这样度过一生的时光...”
周泽感觉很烦躁,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升起,但他能发泄的方式只有狠狠咬紧牙关。
他很讨厌这首歌,极其讨厌。
用苹果机穿耐克的上班族被俯视,他们是小蚂蚁,那自己算什么?读职高时,能在大城市做个体面的白领,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幻想了。
“各位旅客,G6173次列车已到达济南站,在此站下车的旅客,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周泽从钱包里掏出这次的车票,又翻了翻钱包里那一沓车票,找出上一次坐这趟车的票。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自己高中毕业,本想着去读一所大专,却被父亲骂的狗血淋头,让自己滚出去打工,别浪费钱在读书上。
那是自己第一次离开那个生活十八年的地方,带着自己破碎的幻想坐上火车,一路上都在哭。
突然,滚烫的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他赶忙拿起外套,狠狠蒙在脑袋上。
但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以前他也经常哭,被爹妈骂的时候哭,被同学欺负的时候哭,背井离乡的时候、眼瞎的时候哭的更凶。
但这次不一样,以前想哭的冲动就像排泄,总是要提前花点时间,确认纸备好了,坑对准了,裤子扒下来了,才能发泄。
而这次的冲动更像射精,感觉一来,便再也忍不住,只能任由它宣泄而出。
“兄弟,喂,兄弟!”
旁边突然有人喊他,周泽拉下衣服,擦掉泪痕,看了过去,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吭,吭,有事吗?”
中年男人从屁兜里掏出烟盒,分给他一支,指了指过道,笑问道:“过去抽一根?”
周泽浑浑噩噩地接过,跟着他来到抽烟点。
男人先给自己点上,又把火机递给他。
周泽拿过来,却没点上,一声不吭地杵在原地。
“小兄弟,遇上什么事了?和哥说说,说出来能好受些。”
“没...”周泽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坑坑绊绊许久后,才低声道:“我爸非要赶我出来打工,我想读书,不想进厂子。”
男人皱着眉头抽了口烟,拍着他的肩劝道:“兄弟,也别把进厂想的太坏,只要你踏踏实实干,还是能攒下钱的,以后你要还想读书,就自己花钱供自己读,男人别老愁眉苦脸的。”
“嗯。”周泽应了一句,拿起火机给自己点上。
“你也别怨你爸,男人都不容易,穷男人更不好过。出去后多给家里打打电话,只要人还活着,就没啥事是过不去的。”
周泽一口一口抽着烟,抽完一支后,又从自己兜里掏出烟来接着抽。
“好了兄弟,少抽几根,咱回去吧。”
男人拍拍周泽的肩,拉着他回到座位。
又浑浑噩噩挨了一天半,列车到站,打了个摩的转面包车,周泽终于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
久违的家门口摆了几个花圈,里面隐约传来哀乐。
迈进门内,院子里摆着大铁锅和灵堂,一群头戴白帽的男人正站着聊天。
“我那小舅子就是厉害,在市里开了五家店,一年少说能挣四十万...”
看到周泽进来,正在高谈阔论的中年男人脸色猛然沉下来,冲着他吼道:“你爸都死三天了,你还回来干什么?滚吧!不孝子!”
“大伯...”周泽低头不敢看他,试着解释道:“我坐的火车,有点慢。”
“火车!?”中年男人猛地冲过来给了他一巴掌,大吼道:“你爸死了,你都舍不得坐飞机过来见他一面!?你爸养了你二十多年,还不值这千把块钱!?”
男人越说越气,又猛地伸脚把他踹到在地,粗糙的手掌不断朝他脸上招呼。
几个人赶忙过来拉开他,周泽颤巍巍站起来,向大堂走去,朝着棺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不多时,大伯也走了进来,猛地将他挤开,从棺材前的袋子中取出黄纸,在蜡烛上点燃,丢进铁盆里。
“波的,你命苦啊,受了一辈子,最后连个给你送终的都没有,还是几个老兄弟给你钉的棺材,兄弟啊!”
他说着说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屋里的几个妇人赶忙过来拉他。
“永康哥,不要哭了,人都走了。”
“波的知道他哥对他好,你不要难受了。”
......
没人去管周泽,他在那里足足跪到晚上,才有一个姑姑端了碗饭过来,好言好语劝了几句,见他没有反应,忍不住长叹口气,把饭放下便回去了。
待人都走光后,周泽终于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环视一下屋子,和自己当初离开时并无变化,他感觉有些困,便坐到沙发上,目光直直盯着棺材。
父亲生前与大伯关系并不好,因为爷爷总是对大伯偏心,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大儿子,所以大伯可以舒舒服服地经营爷爷留下的养猪场,而父亲只能种地。
可能在爷爷眼里,父亲生下来就是给大伯打工的,是他们父子的奴隶,而自己也只是奴隶生下的小奴隶。
还记得爷爷快死的那几年,怕自己死在大伯的房子里不吉利,没和父亲商量就搬来自己家住,遗产却只给了一套快塌的老房子。
“爹...”周泽朝外看了看,确定没人,低声道:“这辈子,你辛苦了。”
第二天,周泽穿上孝服,被人指挥着给父亲下了葬,又因为没哭出泪来被大伯当众骂了一顿。
埋完棺材回来,大伯把周泽喊进屋子。
“给你爸办丧事花了一万六,你妈住院花了七千,我算你欠我两万,啥时候能还?”
“大伯...我没钱...”
“没钱?”大伯眉头高皱,喝问道:“你打了快三年工,连两万块钱都拿不出来?”
“嗯...大城市开销大,我之前又出了个事...”
“没出息!”
“嗯...我没出息,你能不能让我缓几年,我存点钱还你。”
“行,你给我打个欠条,两年内还的话一年多还一千,超过两年每年多还五千。”
周泽有些恼怒,声调不由高了几分:“大伯!咱是一家人,需要算这么清?”
“谁和你一家人?我和你爹是一家人,和你屁关系都没有,该还的钱一份都不能少!”大伯掏出纸笔写下两张欠条,又拿出红印递给他:“自己摁个手印,谁的钱都不容易,别和我扯皮。”
周泽低垂着脑袋,神情变换几番,还是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大伯确认了一下,把欠条递给他一份,声音缓和了几分:“明天去县医院看看你妈吧,她也不好受。”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周泽看着桌上的欠条,那猩红的手印和刺眼的两万扎的他呼吸困难,久久无法思考。
直到晚上,他开始思考两万块钱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以前上班的时候,那意味着五个月每天十小时的机械性工作;意味着自己拿一只眼换来的五分之二;意味着自己又得去给黑心老板做奴隶,而且自己瞎了只眼,就算有人肯要,工资肯定要缩水许多,今后三四年内,甚至一辈子,还是要做大伯家的奴隶!给他当牛做马!
周泽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紧握的拳头通红涨紫,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占据了他。
他冲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摸着黑走到大伯家,用力砸了砸门。
屋内传出一阵响动,不多时大伯的声音响起:“谁?这么晚了还来敲门。”
周泽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尽量平缓:“大伯,是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奶奶的,你个畜生东西大晚上不睡觉找死呢?滚!”
“大伯,你开开门吧,我说几句话就走。”
“有事明天说!老子不想搭理你。”
“操你妈的!”周泽再也压抑不住,提起菜刀就朝大门砍去。
“呯!呯!嗙!”菜刀砍在铁门上,几下便折断了。周泽还不解气,抬脚猛踹大门,铁皮传出一阵阵脆响。
院里的人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大伯母开始尖叫起来:“杀人了!快来人啊!”
不多时,附近的人家都亮起了灯,犬吠声此起彼伏。
夜风呼啸,周泽突然懵了一下,随即冷汗直流,看着巷子里已经有人拿着手电筒往这里照,他瞬间被吓破胆子,拔腿就往村外跑。
在无尽漆黑中足足跑了半小时,他终于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回头望了望,确定没人跟来,才放下心来。
他不敢回村,只好漫无目的地走在沥青路上,寒风刺骨,他哆哆嗦嗦踱着步子,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未名的异响。
这样足足走了一晚,直到天色放亮时,他才拦到一辆面包车,加钱把自己送到了县医院附近。
在医院对面的早餐店点了些吃食,他摸索着身上的东西,手机钱包都在的,只是几件衣服和充电器落在了家里。
周泽打开手机,给自己定了张回西安的火车票,又哆嗦了一会儿,挨到八点,他才走进医院,找到母亲所在的病房。
推门进去,许久不见的母亲正躺在病床上,眼睛直直盯着房门,似乎就是在等他进来。
“妈...”周泽弱弱地喊了句,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
“你要走了?”
周泽有种落泪的冲动,但还是憋住了,缓缓点头:“嗯,我还回西安。”
“哦,路上小心,到了和我说一声。”
母亲面色惨白,说话有气无力的,她沉默片刻,还是劝道:“我和你大伯道过歉了,你别太害怕。钱的事情也别太发愁。我明天就出院了,你爸卡里还有七千,都给你大伯。我是个寡妇,他家也不敢太逼我,要不然在村里不好听。”
周泽张了几次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饿了吧,柜子里有烧饼,你吃点吧。”
“嗯。”
周泽从柜子里拿出一块烧饼,起身时,他余光瞥见母亲伸手过来,就快要碰到自己的脑袋,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母亲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又缓缓收回被子里。
许久无言。
“你走吧,不要误了火车。”
周泽沉默片刻,最后看了她一眼。
“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