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江南,半篙新涨,蝉鸣夹岸丛树。落帆笑指虹桥近,桥在柳阴深处。”
这里有山,山上有庙。这是一个小镇,一个占据我生命二十三年的小镇,一个印铸着我们青春的江南小镇。
这便是花溪。
花溪便是我最初的花园,我试着一次次回到原地 ,想寻找旧日时光,可时光早已渐渐走远,那些模糊的记忆,是否还有我最初的梦想。
这个最初的花园,没有伊甸园里的苹果树,却有一棵棵开满紫色小花的槭树,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把花溪小镇简单地分为东西二侧,一侧为河东,一侧为河西。
河之西有座小山,山并不高如低矮的土丘一般,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景象随时可见,而偏偏总是辜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风雅之气,满山遍野的毛竹遮住了原来峻朗的面目,也隐没了多少张扬的个性,于是人们也开始忘记了原来的名字,习惯性地称之谓“毛竹山”。清代邑人马庆蓉在《花溪山水记》中曾如此描述:“海上九十九峰,多魁岸踞肆,其意气端重无自矜色,则花溪诸山非峭惊万仞,浩浩乎天际……整襟跃坐于万家屋角眉黛者,妙果也。修竹插天,寒绿倒泻,赭石隐苔藓中欲出不出,春夏之交,野草花开,绿荫如幄,上下相映,翠碧万状,秋冬木落,黄叶满径,竿头活翠尤泛滥不休。”
一到春天,满山新篁竞相上下,风摇叶动,婆婆娑娑,撩拨着春天的云雾。婀娜的戚夫人挑选的那些奇花异草,似乎仍旧缭绕在翠竹之间,叶尖滴落的一颗颗水珠,包裹着那淡淡的余香。等乍暖还寒之时,曾经消声匿迹的西阡早梅,或忽然间在城隍山公园昂首怒放,惊动了一个春天,这些暗香又萌动了多少少男少女春心呢。
一到夏天,穿过郁郁葱葱的竹林,那些阳光过滤得格外纯净透彻,青春里的时光忽隐忽现,甚至我们至今记得山上每一条小径,哪一条会到二中的后门,这是顽皮学生溜课的便捷通道,哪一条会到达广福路,那里有种满青菜萝卜芹菜辣椒的蔬菜队田地还有老金结婚分配的农药厂宿舍,哪一条会到达教堂的小弄,那不起眼的教堂只有楼顶的十字架作着辩识依据,这是哪位传教士的功德也不必去考证。山顶上雷达站防空洞里的那些高谈阔论,蠢蠢欲动的青春诗社早已消失,如今只剩余地上没有燃尽的灰烬,还有墙壁上横七竖八地划满了“某某到此一游”、“某某爱某某到天荒地老”那些青春里各种狂乱的涂鸦。
一到秋天,我开始想起了崆峒的红叶,那些可以染透一个季节的红色,那些在宣纸上可以浸透中国画的红色,“霜叶红于二月花”,连最春天的红花也不敢轻易招摇。一片片枫叶是秋天的背景,那些刻着暗恋名字的毛竹也失去了踪迹,再也找不到了,谁还会在秋风萧瑟里收拾残局。那崇教禅寺的一角,矫健的石马倚在走廊的阴影里,寂寞成灰,谁还会在意江湖中那快意恩仇的怒马蹄急。
一到冬天,这满山遍野挖冬笋的人群,把整座小山翻了一身,直到忽然而来的大雪,隐藏那了所有的满目疮痍,隐藏起南街小路尽头再已找不到的东林庵,隐藏起卖鱼桥畔飞扑而下的那个快乐,隐藏起那个男孩上欢呼雀跃的声音,隐藏起那个男子悲怆无助的眼泪。凝固的快乐,冻结的悲伤,谁能找到合适的温暖一一化解。
城隍山,似乎早已习惯岁月的沧桑,早已习惯人间的冷暖,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悲欢离合。在一年又一年的更替中,从鲜嫩多汁的春笋,到节节高升的嫩竹,长成参天修竹,再到层层包裹的冬笋,在笋鞭千丝万缕的缠绕里顽强不息。那些蒲柳之姿,在秋天早已凋谢一空,我等待的那些坚韧在风霜以后终将降临这个花园。
山的南侧,原是崇教禅寺的清静之地,如今早已成了青春喧嚣的地方。那曾经的足球场上英姿飒爽的浩哥,总让女生尖叫不已,不一小心让孙老师的芳心暗许,黑板上的数学公式会不会又漏掉了那最终的答案。小钱潇洒的舞步又在草坪上试探着阿江,等到那皮球进了,阿江还是那副不服气的神态,在守门员位置上大喊大叫间,细周出人意料地来一个边路突破,迂回包抄,成功扳回一球。老姚的大脚总把皮球踢飞了边界,少不了大家白跑的工夫,那气喘吁吁的比赛,有时比不上麻将桌前的变幻莫测,总是喜欢在红中白皮间运筹帷幄的老金,最终那江山美人的故事,即使在袁花广播站里听不到正式报道,那茶余饭后的消息,也让人羡慕不已。
曾经的菩提树下,曾经的花前月下,在这里变换着不同的映象。这里曾是崇教禅寺最辉煌的存在,在大火中轰然倒塌的那一瞬间,花溪早已不甘心从此一败涂地,如今余下的一口水井,收藏着所有旧事,新的篇章将在山的另一隅展开。
那西南面远处的吊机,预谋着侠客的江湖,那光明鼎即将重新上演着一幕幕柔情铁骨、快意恩仇的江湖,那时的江湖会是什么样的模样呢?那渐渐生锈的利剑,又一次披荆斩棘,金庸站在少时的花园里,隔岸而望。
那袁西茧站,只剩下一垛围墙划分着界限,那些曾经堆满雪白蚕茧的建筑,如今只是些残垣断壁,静候着阳光一天又一天的洗涤,静候着南街或在某一年里延伸,延伸到梦想的边缘。
从南坡往下,便是老旧的淘箩浜小区。那清瘦的邬老师在院子里拨弄着土壤,把新栽下的小葱理得清清爽爽,一个十来个平方的小院,是她几十年的前前后后,儿女都不在身边,这里便是她寻定的清静之地。而社区干部几次三番带来的拆迁消息,让她辗转反侧,那些承诺会是最初花园的梦想吗?
隔壁不远处的老裴,又开始慢慢踱步,推开有些厚重的红木大门,抚摸着一楼大厅的雕花大师椅,静静的看着墙上挂着的名人字画,那些上海滩里的时光一再涌起。去留之间的抉择,或许早已有了答案,或许还没有答案,那庭前茶杯弥散的氤氲勾勒起花园的模样清晰可见,他久久不能平静。
荷溪街口,那不足30平方米的空间里,一根根横梁上密密麻麻地挂着一双双布鞋,远远望去,煞是好看。潘阿姨那三十年的老行当从街头搬到街尾,仍然还是那个模样,跟随着城镇更新的步伐。记得母亲在灯下一针针缝起来的千层底,和店里的一模一样,穿在脚上会特别柔和特别舒服。
所有的故事,在花溪的河东河西之间酝酿着,也将在未来慢慢铺展开来,那一刻,我明白了最初的景象,也确认了未来的方向。
在花溪,白天与黑夜,是不一样的景象,就好像过去与现在,也早已无法重叠。
我站在一幢旧屋的三楼,静静俯视夕阳下的城隍山和昏黄街灯下的山湾路,那并肩而行的,还有那些山脚下的窗户渐次亮起灯光,守望着。山的这边,是一条条狭窄的小弄编织而成,一座座房屋顺着山脚铺展开来,高低错落有致,那些穿梭在房前屋后的小弄都已叫不上名来了,或者干脆本来就没有名字的,其实有没有名字与存在的价值没有关系,就如芸芸众生一般,正因为平凡所以才伟大。
“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那座花园到底在哪里呢,谁会在推敲?谁愿在厮守?
直到,某一日花园或已不在,这样一个场景,是如此陌生也如此熟悉,那渐渐枯萎的叶子,那蔚蓝蔚蓝的天空,相信你一定记忆犹新,包括那尽头还有什么样的风景。我给不了过去的明证,也无法印证以后的模样。对于过去我不想成为流言,对于未来也不想成为假设,所以不想猜测,不要勉强,也不必去成为别人眼中的某个人,只要成为自己就行。
阡陌纵横,时光荏苒,这个花园,是谁砌下了这个城池的第一块青砖,是谁栽下了这个花园里第一颗槭树,又是哪一片雪花停留在了庭院枝头,又是哪一朵金盏花最初盛开的,是谁抛下寂寞淹没了这个城池,等待收拾那一瓣瓣的往事,是谁留下青春穿梭于大街小巷,每份情窦初开都刻骨铭心。
花溪,就是这样一个小镇,喜欢也罢,淡漠也罢,就在那里,在山的这一边,在河的两侧。
这个花园,绽放着每个人最初的梦想,戚夫人也是,金庸也是,崇教禅寺的僧者也是,流浪街头的乞者也是,袁花菜场里吆五喝六的屠夫也是,文化广场上翩翩起舞的大妈也是,袁溪路夜宵摊上吃着烧烤喝着啤酒的打工仔也是,坐在小木船上游走于河道间的渔民也是,打开阳光小镇办公室门的公务员也是,从公交上颤颤巍巍走下的游子也是,那淘箩浜争执着征迁政策的居民也是,那悦澜湾高楼大厦吊机里建筑工人也是……包括我也是,这里是我最初的花园,我们每一个心中,都将一次次构筑起那么一座永不凋谢的花园。
这便是花溪。
总想做这样一个花园的花匠,如果做不了花匠,那做个理想主义者吧,即使那些理想主义者,最终成了梦想主义者,而最终希望我们最初的花园依然百花盛开,依然芳香四溢。
如今,我便要离开花溪,离开最初的花园。那些最初的梦想,永远会留在那最初的花园里,即使我们早已找不到旧日时光,那份初心依然坚定。
2019年冬月。
(图片来自网络,汪楚庭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