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在别处——《长日将尽》

回忆里带给我们的那些温暖，往往充斥着不曾有过的自我欺骗。

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从根本上改变了整个欧洲的地位及其意识形态。德国作为战败国签订的《凡尔赛条约》，对自身的经济、政治、军事等各方面都有了重创。纵观两次战后的世界格局，上至国家领导，下至仆人百姓，都从底层认知和价值观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在回忆中寻找温暖，又在没落中寻找自我。往日的蓬荜生辉，如今的无可奈何，都赤裸裸地横亘在永不停息的历史舞台上。

《长日将尽》以反思战争为主题，在英国管家史蒂文斯为期六天的旅行里，长达三十多年职业生涯的回忆中徐徐展开，通过一个严谨古板的男管家视角来透视两次战后英国的日薄西山。同时借助回忆将史蒂文斯的个人情感抽丝剥茧，围绕着情感扭曲、庄园易主、帝国衰落，很好地展现了小叙述里的大格局。

史蒂文斯的刻画是英国历史时期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管家文化，他受到英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和熏陶，并努力将事业做到巅峰为己任，在这个过程里不惜扭曲个人情感为代价，因为在他看来，效忠主人和恪尽职守才是真正作为一个管家的价值和尊严。正如文中前半部分提到的“拥有与其职位相称之高尚尊严”，他们不在乎荣华富贵和自身地位，甘心做一个小人物，却以服侍高尚优秀的伟人而自豪。当史蒂文斯和其他管家谈论“怎样才算是一位伟大的管家”时，对“服务显赫门庭”的单一评论嗤之以鼻，文中引述了史蒂文斯父亲的两个事例：面对醉酒的客人对自己主人的嘲讽戏弄，父亲的冷静沉着，用沉默的力量和不怒自威的眼神制止了客人失礼的行为；另外在一次庄园聚会，父亲面对昔日害死自己儿子（史蒂文斯的哥哥）的首领时，仍然可以克制个人情感，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和仇恨，保证了聚会的顺利进行。所以父亲的经历正是史蒂文斯的榜样，也正是他口中所述的“尊严的化身”。

而在如此严格的要求下带来的是史蒂文斯情感的扭曲和极其古板的性格。在庄园一次重要的会议上，史蒂文斯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料父亲却突发重病，危在旦夕。得知消息后的史蒂文斯依然可以克制内心的悲恸，似乎一切都在尽在掌握，更没有在会议组织上表现出与一丝一毫与“尊严”违背的的慌乱，只是冷静地请肯顿小姐为父亲合上双眼，并对她说：“请别把我此刻不肯马上上楼去为家父送终看作不近人情，您知道，我相信家父也会希望我现在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就这样史蒂文斯与父亲错过了人生的最后一面，面对昔日曾是榜样的家父，如今只剩下干枯的回忆和往事，在如此自虐的克制和管理下，史蒂文斯究竟是从往事中得到了慰藉还是在回忆中挣扎？

肯顿小姐的出现将男管家的情感再一次袒露出来。史蒂文斯的旅行正是因为多年后收到肯顿小姐的一封信，沿途几近将信的内容倒背如流，却仍然克制自己的情感波动，不流露对肯顿的爱慕之情，而一次又一次地斟酌来信措辞和不断提问反思，已经显得欲盖弥彰。故事随着回忆慢慢展开，肯顿小姐作为庄园的女管家与史蒂文斯性格截然不同，她习惯于占据主动，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在公爵因为担心会议影响而开除两个犹太女仆之后，肯顿小姐激动地表述如果开除她们自己也会辞职，而最后又向史蒂文斯坦白自己的懦弱，她没有亲人，没有家庭，更没有勇气去舍弃工作。在与史蒂文斯接触的过程里更是一波三折，在工作期间肯顿多次尝试走进史蒂文斯的个人生活，希望与他的关系更进一步，而古板的史蒂文斯每次都用工作当作挡箭牌，将肯顿的热枕拒之门外。当肯顿收到别人的求婚之后仍然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史蒂文斯身上，而他对肯顿的即将离去没有一点挽留，失望至极的肯顿就这样离开了庄园，离开了史蒂文斯。当多年后两人再次重逢，肯顿笑谈当初如果史蒂文斯能做一点挽留，自己实际更想与他一起生活。史蒂文斯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内心情感，原文写道：“我的确——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但是在多年的职业习惯驱使下，史蒂文斯说：“你说得对，诚如你所说，时光已经不能倒流，已经来不及了。”两人在最后也没有擦出一点爱情的火花，在不忍中做了最后的道别。一场擦肩而过的爱情，留在了过去的庄园，留在了触摸不到的别处。

小说以史蒂文斯的回忆徐徐展开，在个人情感的抽丝剥茧中又不断上升到集体层面和国家层面，被史蒂文斯尊敬的达林顿公爵，初衷是帮助战后德国摆脱困境，却不料在希特勒上台之后，公爵成了德国思想入侵的有力棋子，最后不仅荣誉扫地，还被冠以叛国罪。达林顿公爵在晚年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和错误，在忏悔中结束了一生。文章在倒叙中从个人记忆走向文化记忆再到历史记忆，营造了一种衰落的悲凉气氛，不论是史蒂文斯的个人情感，还是公爵的庄园生涯，都充满了惋惜和不尽人意。

史蒂文斯刻古板的性格和压抑的情感固然会让人唏嘘，但从其他角度再来分析，史蒂文斯作为当时的一个代表符号，很多行事风格和心态会受到大环境背景的影响，脱离背景的谈论没有任何意义，正如同我们不能以当下的眼光去评论曾经的过往。史蒂文斯在当时的生活下，因为知识受限和地位悬殊，个人认知和价值观都来自自己的雇主，认为他们在从事伟大的事业当中自己也就实现了人生价值。反观史蒂文斯这半生的回忆，虽然充满了惋惜和痛苦，甚至自己致力尊敬的达林顿公爵， 最后也是名誉扫地。但他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第三者，在回忆当中依然保持释然、豁达、冷静的态度，将一切往事和回忆都当作人生的风景，只去欣赏，而不做挽留。就像小说最后部分提到的一句话：“你得学会享受你的人生。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你已经做完了一天的工作，该是你搁起脚来好好享受一下的时候了。”

最后来说说小说的改编电影《告别有情天》，电影的线索和重点是以史蒂文斯和肯顿的爱情波折为重点，从名字就能看出与小说的不同。但霍普金斯的演技尤其是眼神的逃离和自我怀疑的小动作都很好的阐述了史蒂文斯非常矛盾的内心活动，和汤普森饰演的肯顿小姐的对话情节基本忠于原作，并在一来一回的往事和最后在雨中不舍的别离，都带来了更直接生动的感官体验。电影的海报也饶有趣味，史蒂文斯不带任何表情，双眼笃定地望向远方，而肯顿将头向史蒂文斯一侧倾斜，眼睛却没有直视史蒂文斯，想要靠在他的肩膀却始终有着一段距离，将两个人想要靠近的内心却又无限疏远的现实表现的非常到位。电影的结尾有一种小鸟飞进庄园挣扎许久才逃离出去，有着几分代表史蒂文斯的意象，但个人感觉有些刻意描述，不如小说中继续释然的态度去欣赏过往来得更加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