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饺店

       大大小小雪花不时的从有点破旧的棉门帘下挤进来几片,好像它们也耐不住外面的严寒,要躲进来取一取暖。不足五个平方的水饺铺里雾气腾腾,一大碗水饺汤在小桌子上冒着热气。四个农民工打扮模样的人,正在埋头吃水饺。他们身上衣衫破旧,土渍和油渍和石灰痕迹夹杂着印在几个大补丁周遭。估计,匆匆吃完饭之后,下午还有一场活儿在等着他们去干——尽管天是越来越冷了——为了生计,大家都在奔波。

       突然,更多的雪花,没头没脑闯了进来,因为此时棉门帘“呼哒”一下被掀开了半边。进来一个身材粗壮,矮墩墩的中年汉子。我在等着老板娘给上水饺,闲着也是闲着,就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他。只见中年汉子裹着一件过膝的厚厚的旧棉大衣,一张黝黑的方圆脸庞,上面嵌刻着细密的皱纹。因为光线原因,抑或因为他肤色太黑,加上脸盘太过粗糙的原因,皱纹看上去倒不是过于明显。鼻子宽宽的,塌塌的,嘴周围一圈拉碴胡子,嘴唇很厚,给人一种脏乎乎的邋遢的感觉。

       “这盆嗯从哪儿弄?”他似乎是对着我们所有人问,说话间露出几颗大而排列不齐,黄黑的板牙。

         “什么?”一个声音搭茬。 “这盆嗯从哪儿弄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粗犷而响亮。共鸣很好哩,但就是有点不耐烦。因为声音过于洪亮,把小屋里热腾腾的空气给震荡的嗡嗡直响,让人误以为这是哪位走江湖的好汉。

       “隔壁,那边是下水饺的,上那边去买,这屋是吃水饺的。” 汉子“喔”了一声,掀开棉门帘出去了。 “人家说的是这盘子从哪儿弄”,另一个声音戏谑的对前面搭茬的说,“博山人,口音你听不懂”。

       原来如此。我刚才一样没听懂——这博山味,真是地道的没法再地道了,连民工都要以此作为开心的作料——这下纳闷的心也豁然了。

       “嘘溜嘘溜”,几个民工水饺已经完全落肚,然后进行了“原汤化原食”的工作,水饺汤热乎,暖身子。然后意犹未尽的起身走人,其中一位还冲我“嘿嘿”一笑。嗯,都是来找饭顿暂时安慰肚子的,缘分呐。

       棉门帘再次掀起,汉子又低头走了进来,在我相邻的那张小桌旁坐下。歪起脑袋眼睛盯着墙上的价目表:“牛漏(肉)欧的十四块钱,漏(肉)欧还十三唻,还不是博山水饺。”洪亮嗡嗡的声音略带不满。

       我有些无聊,水饺还得等会儿,屋里只有我们俩人。于是我便一搭无一搭的,见怪不怪的腔调应声道:“现在啥都贵,水饺嘛,当然也不便宜喽。”

       “是啊,这一份才二十五个欧。”

       “你能吃得饱吗?”我看着他粗壮的身材,有点半开玩笑。

        “木有吃饱吃不饱喔,就是到了点(音’碘’)得吃点(音’Diai’),俺还得赶车,路上撑不住劲啊”。

       “你看刚才那几个干活的,这么冷的天,一天挣至少得二三百块吧。要不然真干不着。一个月算是休息五天的话,能挣多少?”

        “三千啷块钱”,汉子犹豫了一下,回答。

       “一天二百,一个月休五天,得五千块啊——但也不算多,这么冷的天。”

       汉子踌躇着,喃喃自语,“一天二百,一个月歇五天,还剩二十五天。喔,是五千啊,还凑和着。”

       我暗中嘲笑他算术的糟糕,又问:“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呢?”

       “我啊,退休连,一个月一千九百多,以后再涨的话,就两千多啦。”声音中竟然透着几分自豪——真是和谐社会教育出来的好公民!

       我更加不屑了,“你这个工资,恐怕是下不了几回馆子吧。”

       “可不很,也就三回包。一回四五百的话,就木连。”——这回算得倒是不差。

        “你也在这附近干活么?” “不是,我在博山,你知道那个啥啥第几厂包?单位这不洪我说医保卡升级连,叫我来看看。我跑过来,人家说办好连,是自动的升。俺这就不白跑了一趟,来回加上公交车票,又得二十多块钱。”

       自豪全没有了——虽然声音还是那么的洪亮,但已经带着几分沮丧。

       “人家办事的人没和你解释清楚吗?”我盯着他那张黝黑,皱纹密布的脸,有点为汉子的智商担忧。

        “谁管啊,光说叫咱来,咱就得来啊。咱敢不来蛮?不过人家态度不孬,比原来强多连。原来,谁搭理你呀?”

       牢骚还未发完,棉门帘掀了起来。老板娘两手各端一个盘子,分别放到两张小桌上。临出门,冲汉子来了一句:“够么?”却不待汉子回答,身影从门帘后消失了。

       吃食面前,谈话暂时告一段落,我们分头下箸。 仿佛在一瞬间,我又抬起头,突然发现汉子面前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连汤汁也没怎么剩下——真是神速啊!

       “你吃的真快,吃饱了没有?”

       “我刚才只要了十五个,五块钱的。老板娘还不待想下呢。没有啥饱不饱的,一路坐车回去不饿就行,到家再吃过馍馍。呵呵。”汉子嗓门突然降低了八度,声音已经不那么洪亮,还有点弱弱的感觉。我分明从中听到了些许狡黠、得意的味道,也想起了刚才老板娘问话中仿佛的不满——小本生意,又碰上这种吝啬的食客,当然不会高兴。

       “老师,俺带走连。”汉子起身,很客气,仿佛也很惬意,好似赚到了什么便宜似的冲我告别。拉碴的胡子上还沾着一些水饺喝汤的残留。

        “咋回去?还是公交车?方便吗?” “方便,现在那车能直接开到家门口了,真是挺方便。我坐的是小站车,不如大车舒服,可是便宜,还甭价倒车。这以后越来越方便,俺领导整天扎洪俺说,这人,得知道知足啊,是包?”

       “好。”我答非所问,略略一点头,走就走吧,反正“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这个小水饺铺的过客而已。然后低头继续不急不缓的吃我的水饺。这种鬼天气,吃点热乎东西,总归对肚子算是一个交待。

       棉门帘再次“呼哒”掀起,大大小小的雪花们赶紧趁这个机会挤进小屋来取暖。汉子却从暖暖的雾气袅袅的小屋里一头扎进了风雪弥漫的世界。 他还要乘坐公交车,有好一段路要赶哩。

       小屋外面的风声,一阵更紧似一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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