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赋3

刘三桂走后,刘老太掀起粉红的房门帘,微微地探了头进去,也不迈脚,满脸堆笑地对着床上的三侄媳妇说道:“这么大的太阳,三侄媳妇也不起来晒晒?”

这翠子头上包着红毛巾,身上披着像是出嫁时穿的红棉袄,颜色旧是旧了点,没那么艳了——当年新娘子嘴上的一抹艳红如今成了酱菜缸里暗红的苋菜汁——但却整整洁洁,手工的绢花盘扣一个都不落地挂在门襟两侧,怕是平时也舍不得上身。翠子见了是远房的四奶奶便从靠着的墙上欠起身子,笑道:“我躺在这儿还纳闷着三桂跟谁说话来着,原来是四爹爹四奶奶来了啊。怎么着空来看看的呀?快进来坐呀。”

刘老太回头看了眼坐在椅子上随着淮剧《河塘搬兵》唱得起劲的刘老汉,知道他不便进侄媳妇的房,便迈着她那三寸金莲,抱着红袖走了进去。由于脚裹得太严重,黑棉鞋的前端尖尖的,像破旧的废船头。整个人头重脚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走在平地上倒像是行走在颠簸的渔船里。刘老太一屁股坐在床边就和三侄媳妇拉起了家常,聊了一会儿便指着床头柜上注意了很久了的大花瓷碗问道:“三侄媳妇每天都用碗挤了奶倒掉?”

说到这不免引起了翠子的丧子之痛,翠子从枕头底下掏出了印着粉色牡丹翠绿枝叶的印花手绢,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说道:“四奶奶你不知道我命苦,命里注定无后。好不容易怀上了,却是个讨债鬼。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把他生了出来,没能看上几眼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那边有没有人照顾。”

“哎,走了就走了。上代亡魂那么多,不会饿了他的。你小俩口还年轻,这不刚怀过一胎了嘛,下面就容易了。”这时红袖又在刘老太手里哭闹了起来,刘老太便又转口道:“可怜我家俩孙女,没了娘,连口奶都喝不上,每天喝点大米汤,哪能养的活。听说了三侄媳妇你奶水足,每天挤了倒,又不意思开口,但俩丫头可怜,所以这才来找了三侄媳妇,想给俩孩子要点奶水……”说着也掏出了袄子里的灰手绢,擦起了眼泪。

翠子听了这话,连忙敞开红棉袄,拉起杂色毛线织的毛线衫,露出两个滚圆的乳房,接过刘老太手里哭闹的红袖,把大黑桑葚似的乳头塞进了红袖嘴里,红袖立即安静了下来,咕嘟咕嘟咽起了奶水。翠子说道:“四奶奶你又不早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还怕你们嫌弃我这个苦命人的奶水不吉利,要不早就让俩个丫头过来喝了。四奶奶你快出去把另一个丫头也抱进来吧。”

刘老太听了又急忙笑着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把刘老汉手里的红拂抱了进来。

刘老太和翠子看着俩个喝得津津有味的丫头,谁都没有说话,嘴角都是满满的笑意。过了一会儿翠子开了口,问道:“俩姊妹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哥哥和姐姐了吧?”

“嗯。还指望老三媳妇能再生个儿子的呢。谁晓得是个双胞胎丫头,还搭了自己的性命。这下好了,留下了老三和四个孩子,给我老俩口找罪受。”

“儿孙满堂是你老俩口的福气啊。话说回来,这俩个丫头模样真俊俏呀。”翠子摸着红袖的粉扑扑的小脸蛋,支支吾吾地红着眼说道,“我命苦,没个后,以后死了连个给我拎灯笼的儿子都没有。你家老三这一个人要养四个孩子,也不容易吧。不怕四奶奶笑话,我这几天也一直寻思着件事。四奶奶要不你看能不能过继个丫头给我,我就当没生过那个讨债鬼,就生的是这个丫头,肯定把她当亲闺女养。以后老了入了土,好歹也有个给我封棺材墙的闺女。”

刘老太脑子里先是一个激灵,然后仔细一想这倒也不失是件好事。一来老三媳妇死了,老三一个人带四个孩子是不容易;二来这俩孙女以后就指望三侄媳妇的奶水了,送个丫头给她也就不用一直欠着他们家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了;三来三侄子俩口也真是可怜,三十几岁了还没个后。便走出房间把这事跟刘老汉一说,老俩口合计了一会儿,就决定把红袖给留下了。

买了菜回来的刘三桂听说自己突然得了个闺女,乐得又到鸡窝里摁了只老母鸡,揪了把小青菜给炖了。四个人有说有笑乐呵呵地吃了午饭,临走前刘三桂又非得把八仙桌上的茶食让老俩口拎回去,说改天还得再拎几斤茶食过去,带了鞭炮蜡烛认闺女。

老俩口抱着红拂、拎着六斤茶食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了。整个村庄金灿灿的一片,像在有着金色颜料的大染缸里蘸过了一般。坐在厨房门口劈柴火的刘得胜看见老俩口只抱了红拂回来,一问听说他们已经擅做主张把红袖送人了,扔掉了手中的斧头骂道:“我媳妇丢了性命生出来的闺女,就这样被你们一个屁都不响地送了人?连商量都没跟我商量一声!”

刘老汉也粗着脖子喊道:“你吼什么东西!我和你娘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一个人带四个孩子怎么带!你兄弟们那的孩子我们也得帮着领。三侄子那又不是外人,都是一个祖宗散下来的种。三侄媳妇奶水又足,红袖送了去反而能养的好,还能把红拂送去喝奶。再说了,生了俩个丫头有什么用,养多大也是替婆家养的,将来出了门,生的孩子又不姓刘!”

刘得胜气得丢下柴火就跑了出去,坐在媳妇坟头哭到了大半夜,倒也想开了,擦干了眼泪回到家喝了两大碗大麦糠粥加了三块年糕,洗洗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就抱着红拂去了东头的堂兄弟家,看了红袖,喂饱了红拂,又用搪瓷缸端回来一缸子奶水。之后刘得胜三天俩头就往东头跑,直到红拂断了奶——堂兄弟刘三桂经常下海拾花蚬子不在家,过了周岁俩闺女是断了奶,可这一来二去的,刘得胜倒也喝起奶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新年里头的那句“折寿”的话灵了验,红袖被抱过去不到两年,刘三桂下海拾花蚬子翻了船。说来也怪,平日里游泳能像猎豹逮兔子似的刘三桂却被淹死了,连尸首都没找到。听一起下海的人说那天半边天黑得跟锅底似的,眼看就是一场暴风雨。可刘三桂却不听众人劝阻,非得在暴雨来临前再拾上一盆花蚬子,不然就都被暴雨冲回海里去了。人们都说刘三桂这是早就被海妖勾住了魂,白白地送死去的,填了海妖的肚子。

翠子天天抱着红袖坐在门前的石桥头上哭。从早哭到晚,骂天骂地骂死鬼,说自己命怎么那么苦,死了儿子又死男人,尸首都找不到,怕是喂了鱼肚子,往后孤女寡母的,可怎么过日子。路过的人都叹着气,劝着说哭也没用了,三桂回不来了,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该往后打算才是。

刘得胜原来都是趁堂兄弟下海那段时间用看女儿的的借口来跟翠子苟合。现在堂兄弟死了,刘得胜就来的更勤快了,还动不动就从家里拎来几斤咸肉几捆大蒜的。翠子坐在桥头哭,远远地看见刘得胜拎了东西过来了,想起了过路人劝她往后打算的话,便抹干了眼泪回去生火烧饭了,吃完饭就扑上了门,窗帘拉得死死的。直到日暮时分翠子才又打开了门,头发看上去刚梳过,油溜溜的,一根不乱,倒比早上还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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