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才想起他。

01

明天要和我妈去乡下给外公外婆扫墓。

他们的墓在山林深处,需要绕过坍塌的水沟和化成僵石的断木才能看到一片杂草,外公外婆就被那堆杂草包围。

我至今仍记不住路,本来就微弱的方向感,进入了山林就全没了。如果是在别的季节,那估摸着有20%找到墓的可能。

黄白色的杂草在光杆黑枝里非常显眼,我问过我妈,尸体不是植物的养分吗,怎么我们这边寸草不生?

她说,你忘了,先挖了个洞,再糊了圈水泥,最后才把你外公外婆的骨灰盒放下去。

我真忘了,他们去世太久。久到如果踏青和工作撞上,家里都会放我去工作。其实,家人和生命应该比所有外物重要的。

但她一提我就想起来了,那年,一脸懵懂还没一米六的表弟,捧着外公的黑白照,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遗照本该是表哥捧的,他作为长孙,更加合适那个位置。

但表哥表嫂姗姗来迟,仿佛只是参加过场的宾客。

他的失礼源于上一辈的纠纷。

早年间表哥的父亲因为房产分配的问题和两位老人决裂,连带着表哥一家都和我们疏远了,表哥的父亲甚至都没有参加老人的葬礼。

人一旦不再追究因果,或者失去了追究因果的意义,就会将一切推给缘分。

外婆第二次住院的时候,偷拉着妈妈,“喊他回来吃顿饭吧……没意思,这么多年,有缘无分。”

妈妈尽力了。

她每晚都给大哥大嫂大侄大侄媳打电话,一遍遍地求,一遍遍地以嚎哭挂断。


02

我们很清楚,八十多岁的老人一旦住院,就预示着死亡,所以妈妈才会不要脸地去完成遗愿。

但有些死亡是猝不及防的。

前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傍晚,我吃完麻辣烫,窝在沙发里刷微博,突然想起童年的暑假住在姐姐家的日子。

姐姐的父亲,我喊作伯伯。

常领着我俩晚上去散步,说是散步不如说是疾跑。我和姐姐苦不堪言,拿肚子痛做借口,但伯伯很凶,痛也要跑,甩着藤条看谁敢偷懒。

没由来的回忆被我爸的来电打断。

“明天回来一趟,伯伯死了。”

“他在家脑溢血,两天后才被发现,你姐姐已经赶过去了。”

“奶奶还不知道,你别说漏嘴,别让你奶奶参加追悼会,一把年纪,别送黑发人。”

脑溢血是什么病,伯伯不是一直身体硬朗吗。我就是因为看他从不感冒,所以小时候才学他冷水洗澡的,后来发现被骗了,他冬天用热水。

我是真的在他们家度过了很长很长的暑假,那段路熟得很,一下车就知道往哪走。

16楼,电梯打开的那刻,扑面就是一阵熏香和循环的哀乐。

姐姐18岁之前,就说过羡慕我爸爸对我好,我以为她是零花钱少。

她生下女儿后,她爸一次也没有去医院看过她,可以说,她女儿从没见过活生生的外公。

我才意识到姐姐是真的羡慕过我。

03

客厅里的宾客我不认识,搭不上话,干脆坐在她房间里发呆,这间房居然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点没变。

摆在床头柜上的杂志是当年的《瑞丽》,就连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首饰台,摆的都是生了锈的耳环。

下午一点,姐姐左臂上别着黑袖套,和宾客打了一圈招呼,歪歪扭扭地向我走来。就像从前我们跑圈太累了,撑着对方,歪歪扭扭地往回走。

她风风火火的青春年华,抽烟喝酒,纹身烫头。

生了小孩后自诩辣妈,跳肚皮舞,打瘦脸针,纹眉漂唇,染当下最流行的发色。今天也带着超大直径的美瞳,眼白部分全是红血丝。

“没时间换,我才订好殡仪馆和饭店,我妈除了哭,什么事都不会做。”

她拿着她爸的手机,挑选通讯录里的熟人发讣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就连宾客随口而出的“节哀”,都不该是我的声音。

“我守了他一晚,对着他讲了一晚的话,虽然大部分是在骂他。小时候我不敢嘛,长大了我又不屑,然后我就没有机会了。”

姐姐还在她爸的手机里发现了一张她女儿的照片,也许是别人传给他的。可是侄女都上幼儿园了,这张还没满月呢。

人一旦不再追究因果,或者失去了追究因果的意义,就会将一切推给缘分。

“这一生,总归是和我爸的缘分太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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