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临近过年，南方的冬天，天气并不寒冷，偶尔一场冷空气南下的时候，才需要裹上稍微厚些的外套，其余的日子，毛衣短裙再搭配上打底裤便足够，明媚感觉到自离开她出生和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来到这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城市的这半年多来，是她自十三岁那年冬天以来，活得最自由自在和舒坦的日子。
1
明媚永远也不会忘记，十三岁那年，她正在上数学课，教语文的班主任忽然走进来，把她叫出课室外，然后告诉她，她的爸爸妈妈出车祸，现在送去医院了，她的舅舅打电话到学校通知她。
那一天，原本是冬日明媚的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她还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挤在阳光下聊天，青春肆意的笑声洒落一地。老师跟她说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本来是一天中阳光最灿烂的时候，而她却觉得整个世界忽然轰然倒塌，没有了任何色彩。
班主任怕她出事，开车送她，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医院，医生说她的爸爸送到医院时已经断气了，妈妈受了重伤，估计也挺不过去了。
她跑到妈妈病床前，还没开口，眼泪就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房间里静悄悄的，妈妈还没有醒过来，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眼泪打在床沿的发出声响，那个声音，一直都在她的心里某个隐藏很深的角落，每当她感觉到孤独无助的时候，就会响起。
妈妈最终也没有熬到出院，只是好歹她还能陪伴几天，还来得及告别。
妈妈走了后，舅舅把她带回了他家。往常对她总是非常和蔼的舅妈，看到她来了，却显得很冷淡，脸上并没有欢迎的神色，甚至，她从舅妈的脸上读到了厌恶。以前常常和她一起玩的表姐，也和舅妈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她，就像看一个不速之客一样。
住进舅舅家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失眠了，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想起从小到大，他们总是尽可能给她最好的东西，所以两个人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在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决定创业，创业初期，他们总是很忙，也常常把她送到舅舅家，但是只要他们一有时间，他们就会尽可能地陪伴她，所以，她一直都是浸泡在爱里成长的孩子。
可是，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只要一想到这个，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那些夜晚，她总是很难入睡，纵使睡着了，醒来枕头也是湿的。
舅舅舅妈的家庭并不富裕。入夜之后，失眠的她曾听到舅妈和舅舅吵架，说家里不宽裕，自己都不敢二胎，现在倒好，还要帮别人养小孩……
她总是听不到舅舅的回应，偶尔听到舅舅长长的叹息。她的心总是揪得很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2
一阵急促的电话将明媚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她看到来电的人是舅舅，于是按下了接听：“明媚，镇上上大学的孩子都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舅舅，我……我找了个家教，暂时还不能走。”
“那你一放假就赶紧回来，先把票买了，回来舅舅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武昌鱼。”
“好的。”明媚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说自己不想回去过年。
挂断电话，她又想起，每年过年的时候，舅舅总是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全家人都喜欢吃的菜，她喜欢吃的武昌鱼，每次也都会出现，舅妈也会给她夹菜。她也早就发现，只有舅舅在家的时候，舅妈看她的脸色才会有些缓和。只是舅舅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常不在家，所以她也过了很多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
最终，明媚还是挤上了回到家乡的火车。买不到座位票，所以她站了12个小时，一路思绪纷飞。舅舅听到她要回来，一早问清楚时间，开着摩托车在车站等她。
她一出站就看到了他，忽然发现，半年不见，舅舅老了，他的头发上已经变得稀少且白，站在风中，看见她迎面走来，朝她挥手，俨然就是个老头。不知怎得，她的鼻子忽然一酸，本来舅舅一家可以过得更好的，却偏偏因为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
舅舅帮她张罗，到家安顿后，趁着舅妈在忙活的时候，跟她说：“明媚，你马上就满18岁了，这么多年，没有爸爸妈妈陪伴，舅舅知道你过得很辛苦，舅舅对不起你。”
明媚有些局促和慌张：“没有，舅舅，是你们辛苦了。”
“明媚，当年你爸爸妈妈在的时候，给你买了保险和教育金，你18岁开始每年可以领1万，这是存折。”
“这……”
“当年你爸爸妈妈去世的抚恤金，我都听你妈妈的，用来供这份保险。你拿着吧。”
“舅舅，我……”
“不用担心，这是你上大学的钱，你表姐的，我也帮她存了，只是她自己不肯好好学习……”
3
明媚的表姐，叫刘思思。小时候两个人也常常一起玩耍，但自她到舅舅家生活的那一年起，舅舅把关爱分到了她的身上，舅妈又因为生舅舅的气，常常在舅舅面前，故意拿表姐出来指桑骂槐，后来，她们虽然在同一屋檐下，初中时也在同一所学校，但两人却很少交流。
她一直很努力地读书，生怕成绩不好舅妈不让她上学了，所以后来表姐去读了中专，她却考上了重点高中，高中毕业后又考上了重点大学。
舅妈怕邻居咬舌头，在她每次升学时，虽然有些怨言，但也从来没有阻拦。
吃完团圆饭，舅舅一家在客厅里看春晚，她又像往常一样，躲回房间里，一个人写着日记，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第二天，舅舅一家去给亲戚拜年，她还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大年初三的时候，学校还没开学，她借口要回去做家教，又早早返程，这个时候终于不怕买不到车票了，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心里的那个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
4
大学毕业后，她选择了留在上大学的这座城市，城市熙熙攘攘，没有人会去在意她为何伤心，这让她觉得自在。
这么多年，一想起小镇，她还是觉得十分压抑。
大一那年春节回去后，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在这样的节日回到小镇，大学期间，她靠着妈妈给她买的保险和教育金缴了学费，课余又兼职做家教，再也没有拿过舅舅的钱，舅舅怕她钱不够，也给她汇过钱，但她却没用，大学毕业后，也会每个月领了工资就按时往舅舅的微信上转账。
一开始，舅舅总是不收，后来，她坚持，而他就说帮她存着当嫁妆。
表姐结婚的时候，邀请她回家当伴娘，她犹豫了很久，终于答应了。结婚前夜，表姐对她说：“对不起，当年知道你很伤心，却没有为你做过什么。甚至还觉得你来到我们家，抢我爸爸的。爸爸对我总是很凶，对你却总是很温柔。”
她回想起来，舅舅在家的时候总是很少言语，但却总是处处照顾她的感受，生怕一不小心就让她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
而舅妈，虽然看到她不是很开心，却从来没有短她吃穿，表姐有的东西她都有，只是她一直认为是她为了怕别人闲言碎语才装样子。，可是，即使是装样子，也装了那么多年，会有人一直装这么多年吗？
她忽然想起，那些她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里，表姐和她一样，也时饥肠辘辘，等着舅妈回家。
“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不喜欢你吗？你成绩比我好，我总是被对比下去。后来，考高中的时候，我的成绩很差，只能读最差的高中，爸爸妈妈跟我说，读那么差的高中，估计也很难考上大学了，不如直接读个师专算了，学费低，还有补贴。”
明媚呆在那里。
“其实我心中也有大学梦，但他们问都没问过我，就帮我决定了。我真的很伤心。所以我对你处处表示出敌意。”
明媚想起，表姐的敌意，也只不过是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什么东西就和她分享，去哪玩的时候也不会喊她一起去。所以后来，舅舅舅妈带着她去寻亲访友的时候，她都会主动要求留在家里，有时候，舅妈也会说她这样性格会越来越孤僻，但她却表现出毫不在意，而后又躲在房间里无声哭泣：“如果爸爸妈妈在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别人家妹妹穿姐姐的旧衣服都没什么，但你发现没有，我妈从来不拿我旧衣服给你穿……”
明媚想起那年冬天，舅舅领着她回家，舅妈开了门，站在那里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神情看起来是那么地冷漠。也许，那时候的她，想起以后生活中还要负担一个脆弱的小孩，心里是本能的抗拒吧？特别是，她原本想要二胎，明媚又想起那些寂静的夜晚无意飘到她耳朵里的话。
“其实我妈妈，后来意外有过小孩，但她没要。估计一方面怕和我年龄相差大，一方面怕自己照顾不料3个小孩吧。”
表姐的话语轻轻地落尽她的耳朵里，她有些惊慌失措。
这时候，舅妈敲门走进来了：“两姐妹聊什么聊得这么欢？”
她们俩慌忙说“没有什么”。
5
明媚从未见过舅舅落泪，却听到他在台上说：“思思，爸爸对不起你，一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想要读大学的。还好，后来你自己考了自考专科和本科，终于圆了自己的梦。”表姐的婚礼上，她看见舅舅在台上泣不成声，“爸爸很不舍得你，但你今天就要结婚了，爸爸祝你们幸福！”
那一刻，明媚也有要落泪的感觉。自13岁那年，她从未在别人面前落泪，只有那个声音在心里不时会响起。那一晚，她才忽然发现，其实她一直被很多人爱着。
她想起年少的自己，很喜欢看书，总喜欢把自己代入一些悲伤的故事，她原以为自己一直在冬天，只有自己无助地抱紧自己，握紧自己的双手取暖，她从未曾想过，她的亲人们一直努力在给她创造春天，而她竟然一直视若无睹，从未看见春暖花开。
那一晚，她给舅舅舅妈敬酒、给表姐表姐夫敬酒，话到嘴边，忽然就哽咽了。
她终于知道，心里绷紧的那个声音，其实早就该落地了。
她忽然很想抱抱她的亲人们，大哭一场，可是最终，她却是浅浅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