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5

《画说处州》强强

桥的那头是“三宝馆”。里面陈列着丽水三宝——青瓷,石雕,宝剑。顺带经营茶馆,我常去喝茶。那里有后院,水榭临着好水,疏朗的几尾游鱼。

约了几位不讨厌我,我也喜欢他们的朋友喝茶。聊起三宝,我听着,兴味索然。喝着茶,晒着冬雨后的暖阳。竟想起这个小城的三个人物 ——

第一位,自然是叫花子“水东清”。关于他,我请教过本地的民俗专家“熊先生”“唐先生”一说水东清是城北三里亭人,计划经济国营建筑队工人,因害了相思疯了,沦为乞丐;又一说是城北五宅底人,理发为生,想女人想癫了。在娱乐空前乏味的计划时代,水东清往往是小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比如,当时军分区有位参谋去太平坊“新兴餐馆”吃碗馄饨。热腾腾的馄饨刚上来,水东清就凑上去说:“我是水东清,你是解放军,这碗面食(注:馄饨)给我吃行不行……”那当兵的赶紧站起来把馄饨让给了他……

水东清后来娶了媳妇儿,大家见过。跟着他住街边旮旯,太平坊十字街头是常住地。坊间传,他的女人不止一个,大人们尤其是男人,讲起水东清的女人缘:“还是水东清爽……”别有深意。

小时候远远看到水东清,心里微微的怕。蓬头垢面,看不清面目,像陈老莲画的阴差,其实他人不坏。有年正月,水东清靠在新兴餐馆门边晒太阳,露出臀部上半一截白肉,邻居小豆正玩自行车链条做的火柴枪,他蹑着身手过去,“啪”的一声,那火柴在火药的作用下,朝那一截白射去,水东清整个人跳起来,作势向小豆追来,其实他也就比划一下,小豆被吓得脸都青了,水东清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有点怪,伴着嘎嘎的声音。

最后一次看到水东清我己经十四岁,做临时工了,其实就是童工,是那代人差不多的经历。在建筑工地的门口看到他,拉着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工友们议论那孩子是不是水东清生的……

“老腐”的趣事比水东清还多。在丽阳门头的饭店工地见到他,横板的身材,顶着个头大石球似地,手脚掌宽而厚,说话沉喑,十分敦实。说是小时候得了脑炎,人半傻,力奇大,胃口亦奇大。浇水泥梁时,有人噱他:“老腐,听说你会胳肢窝夹两包水泥走壳子板?”壳子板是浇水泥的模板,两公分厚两边竖着架在高空,一般人空手走上去都颤巍巍的吓人。只听老腐说一声:“十个馒头!”便两手各拎起一包水泥往腋下一夹,走上壳子板,二十米下来,气不带喘,那水泥百把斤一包啊!喊话的乖乖买十个馒头递过去,老腐接过一口半个,不会噎着……

离城九里有一家丽阳农机厂,门前有一块切割得半拉的厚钢板,约百八十斤,老腐有几天没吃个饱儿,乘着天黑扛肩上就走,一口气到了废品收购站,第二天得了钱,在丽水饭店一气吃下五碗光面,说:还肚饥的……

人傻,力大,碰上讲技巧的活就怂。体委的举重教练教他举重,他两百多斤就上不去了,为啥,不得要令啊!举重要姿势正确,翻杠,上举,腿腰手全身协调一致,讲究运动力学,老腐使的是蛮力,自然成绩上不去……

一次和几个哥们去丽水饭店喝散装啤酒,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是个好喝的玩艺。碰到老腐傻愣愣地趴在饭店桌子上,问怎么了?他说:做人真没劲,她不理我……原来,他看上饭店服务员翠仙了!我让他喝啤酒,他哪会客气?那一顿喝得我心痛……

前些天一个傍晚,我穿过酱园弄,意外碰到老腐,还是那身胚,稍微佝偻了一些,头发花白像打了霜,我站了一会,看着他慢慢走入巷子深处……

“土㜭”有人说他有些智障“差一阵”,有人却说他脑子没病。有人说他有老婆,有人却说他没老婆,有人甚至说他像水东清一样想女人想疯了。见到他,总是在府前菜场拎着大竹篮贩菜。身上永远是不合时宜的花衣服或格子服,不知这些服装他是从哪些洋垃圾里淘来的。脚上是一双巨大的雨靴。雀斑的红脸带着一本正经,在菜场他如鱼得水,大妈大嬸总会叫喊:土㜭,帮我抬一下!土㜭,帮我把菜称一下!他自食其力,从未见过笑脸,似乎时刻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从不在意别人的戏谑,“土㜭”是小城约定俗成“滑稽,可笑”的代称,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

喝着茶,朋友们还聊着三宝,问我为何不吭声?我说,你们聊三宝,我想起“水东清”“老腐”“土㜭”……

——于白云山三宝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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