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蒙蒙的半山腰上,只有一条不像是路的湿滑小道蜿蜒向前,阳光透过茂密的树丛,只在地上投下些许斑驳的光影。
沿着小道穿过半山腰,树逐渐地稀少,直到四周广阔起来,方才看见一个红砖头堆砌成的屋子。
屋子门前有一位小童正在扫地,“沙沙沙——”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顶上显得格外清晰。
牧晚有些拘谨的站在门前,双手不自在地磨蹭着挂在脖子上的单反相机,小心翼翼的问道:“请问,清旭大师在吗?我,我,我是一名记者。”牧晚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扯出一个记者证,“我想给大师做个采访,不知道现在是否方便?”
门童放下了手中的扫帚,看了看牧晚手中的记者证后,微微的向前鞠了一个躬,说道:“大师向来不喜欢接受采访,姑娘请回吧。”
早就听闻住在屋子里的除妖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法力高强,年轻的时候就曾斩杀过不少为害世界的妖,并且为现在人妖共存的局面也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年近古稀才选择退隐在这山中。但他是一位脾气古怪的人,不喜欢与陌生人接触,所以拒绝过许多人的来访,所以牧晚被拒绝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牧晚咬咬牙,仍有些不甘心,“那我可以见见大师吗?或者下次约个时间也可以。”
“对不起,请回吧……”
“让她进来。”门童的话还未说完,屋内就传来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隐隐中透着一份威严。
还未等牧晚反应过来,门童就朝她拱了拱手,笑道:“姑娘,那请进吧。”
牧晚缓缓地走进了屋里。
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对木制的桌椅,一套陶瓷茶具,三棵吊兰,还有……海棠花。
白里透着粉嫩的花朵显得与周围清雅的气氛格格不入,它淡淡的清香弥漫在屋子里,一点点的浸染着来人的心房。
“姑娘,请随我来。”门童转过头,看见牧晚一动不动的盯着海棠花,便提醒道。
牧晚回过神,歉意的笑了笑,跟上了门童。
“那个……请问海棠花……”
“你说海棠花呀,那可是大师的宝贝!每一天大师都会和它待上几小时,甚至更久呢!”门童回忆道。
牧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穿过几道门后,门童就站住了脚,“大师在最里面的房间等你,我就不进去了。”
牧晚向门童道谢后,便走进了房间。
清旭大师坐在窗边,轻柔的风吹起了他的白丝,手上的青筋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一身水墨画般的长袍可以隐隐看出他年轻时的风采。
“欢迎。”清旭大师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他对面的木椅,“请坐。”
牧晚点点头,走过去坐了下来,把手中的记者证放在桌上后,轻轻推到了清旭大师的面前,说道:“大师你好,我叫牧晚,是专程给你做个人采访的。”
“牧晚。”清旭大师看着对方,淡淡的笑道,“好名字。”
牧晚打开笔记本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头笑道:“真的吗?我倒觉得清旭大师的名字更好听。”
清旭大师笑而不语。
“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清旭大师。”
“请。”
“您的一生杀过无数的为害世界的妖,曾后悔过吗?”牧晚想了想,问道。
“不曾。万事万物皆有对立面,或善或恶皆是个人的选择,既然选择被恶所吞噬,就应该做好死的觉悟,我不过是他们在坠落深渊前推了一把罢了。”
清旭大师轻轻地把盛满水的龙纹铁壶放在了装着碳的小炉子上方。
“现在这种人妖共存的局面是您一直所期望的对吗?”
“不,是我们。”清旭大师抿了一口茶,纠正道。
“您是指人和妖吧?”牧晚手中的笔顿了顿,又迅速的滑动着,“听闻您以前只是一介凡人,是什么样的力量令你不断的成长,最后成为如此德高望重的人呢?”
清旭大师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摇晃起来,静静地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沉浮……
那是50年前的事了。
那时正是人类和妖针锋相对的时候,窄小的路上横尸遍野,火光中的浓烟滚滚,空气中永远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我曾看见我最爱的家人惨死在妖的手下,也曾看过人类滥杀过许多无辜的妖,那时的世界没有对错,人与妖都是被愤怒支配的傀儡。
我想逃离这个地方,于是我拼命的跑,那时的我是醒着还是在梦境里早已分不清。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却不是满天的浓烟和火光,也没有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雪白中夹杂着淡粉色的花田,蝴蝶在这其中飞舞着,而随风飘来的是一阵阵的花香,那是一种很淡很淡的香味,但它还是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等我再仔细往前看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女孩一步一步的朝我走来。
雪白的长发,白皙的肤色,一身浅粉的裙子。
等她走近我的时候,她用亮闪闪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我,出于对妖的警惕性,我也定定地看着她。
突然,她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颗糖,递到我面前,笑着露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没事了。”
那一瞬间,这些天所受的委屈,所忍受的孤独一下子涌上心头,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但我没让它流下来,也许当时的我是怕玷污了这片土地。
“我叫兮辞,你呢?”她继续问道。
“清旭。”
“你的名字真好听,是清晨的朝晖的意思吗?”兮辞指着远处太阳洒下的晨晖,转头惊喜的看着我。
那时候的阳光正好撒落在她的身上,真好看啊,就像乱世中一朵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花,向往着清晨,向往未来。
后来,我总看见这片土地会出现一些受伤的人或者是妖,无论她是否认识,她都会尽她的力量治疗他们,那如花一般绚烂的法力时常在这片土地上出现。我告诫过她,不要什么人和妖都去救,他们很多也许都是居心叵测的,也许今天你治好了他们,明天他们就会让人毁灭了这个地方。但每次她都是笑而不语。
我不记得在那里呆了多久,但那是我曾无数个日夜都想回去的时光,没有战争,没有鲜血,就是简单的生活,闲时看漫天的花田,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一天晚上,我和她坐在悬崖边上,看着天上满天的繁星。
过了好久,我们默契的看了一眼对方,都笑了。
我说:“真想一辈子都在这,只有我和你。”
她晃动着腿,偏着头看向天空:“清旭你要知道,世界上没有永恒。”
“兮辞,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她“噗呲”一下笑了,亮闪闪的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条线。
“清旭,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继续说道:“现在聪明人太多了,都是可以为了自己而背叛了整个世界,所以啊总得有像我一样傻的人存在才行,不然这世界谁管呢?可惜我的力量太微弱了,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不,你帮助了很多人,这就足够了。”我很认真的看着她。
“不够。”她的目光逐渐看向远处,“你看,太阳应该从这里升起,晨辉洒满的大地上应该是一年四季的颜色,风卷来的不是血腥味,而是大自然的味道,漫天的星空下应该是一片宁静,孩子应该健康成长,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当时的她,满眼都是星光。
“而且,那时候,我们的遇见就不会那么狼狈。”她微微一笑,接着她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手中就出现了一朵淡淡的若隐若现的花,紧接着她对着花朵轻轻的吹了一口气,于是花朵就缓缓的向远处飘去,不久后,便像玻璃一样突然碎裂,一点一点地散落在夜色中。
“真可惜啊……”我紧紧地盯着花朵消失的地方。
“不可惜,起码它曾绽放过不是吗?”
那一晚,兮辞变出了很多花朵出来,它们都飘向天空,和满天的星光形成了一幅空灵绚烂的画。
第二天清晨,花田里出现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领头的正是兮辞昨天曾救过一个人。
看吧,总有些人忘恩负义,我早就说过了,我明明,早就说过了啊……
兮辞还是被他们劫持了,那些人用鞭子狠狠的抽打着她,淡粉色的裙上染上了一片殷红,但她依旧倔强的看着对方,用力的咬着下唇。我扑了上去想拉开那些人,可是势单力薄的我被他们用力的压在地上,膝盖砸向了地面,一阵阵的痛觉传入我的大脑,眼睛慢慢的模糊起来,但能看见兮辞仍竭力的喊着让我走,让我快跑。
我怎么可能离开。
后来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耳边的喊叫声也慢慢的弱了下去,隐约中那股淡淡的花香突然又出现了,盖过了浓浓的血腥味,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漫天雪白的花,像雪花一样飘落到地面,而地面长出的花朵早已被鲜红的血迹染红,我看到那些人一个一个的慢慢的倒在一片片的花瓣里,鲜红的花铺满了他们的躯体,最后慢慢的掩盖了所有的一切。
隐约中听见兮辞的声音,清脆灵动,却夹杂着一丝沙哑。
“清旭……遇见你……真好……”
也许是下雨了,也许是兮辞,我的脸上滴落下了几滴冰凉的液体。
桌子上水壶的水煮沸了,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子里格外的清晰,窗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的响,也吹起了牧晚的笔记本的一页,她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
“茶凉了。”清旭大师拿起炉子上的水壶,往茶壶里缓缓倒水,放下水壶后,合上了茶壶的壶盖,轻轻地摇晃了几下,才往牧晚的茶杯里倒入新沏的茶。
“那,后来呢?”牧晚透过茶杯散发的烟雾看着清旭大师。
“花开即花谢。”清旭大师望向窗外的树林,眼神里是无限的落寞,“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她了。”
“我曾找遍了世界上的所有花,闻遍了无数的花香味,才知道那花叫海棠花,又名为断肠花。”
清旭大师随即缓缓转过头,极其认真的看着牧晚,声音沉稳有力:“我不是你们所说的德高望重的人,也不是心怀天下的英雄,我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本与我无关,但她所愿的即是我所盼,我只想她再回来的时候,世界已如她所愿,仅此而已。”
牧晚静静地看着清旭大师。
“我明白了。”牧晚微微一笑,合上了笔记本,站起来后朝前鞠了一个躬,“谢谢清旭大师接受我的采访,打扰了。”
“不客气,慢走。”清旭大师也缓缓站了起来,微笑道。
牧晚刚走到门口,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问道:“清旭大师,我想问问,您为什么肯接受我的采访呢?明明您之前都是拒绝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时间到了。”清旭大师笑着回答道,笑里似乎还带着一些不易觉察的情感,随即他指了指楼下,“楼下有一盆海棠花,你若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牧晚来到楼下之后,那股淡淡的清香再次萦绕在鼻子周围,她轻轻的用手抚摸着海棠花的花瓣、花茎,叶子,一滴在白里透粉的花瓣里的露珠顺着叶子的曲线滴落在了花盆的土壤里。
最后,牧晚抱起了海棠花的花盆,缓缓地走出了门口。
不久后,就传出清旭大师仙逝的消息。
听闻在他葬礼那天,漫天雪白的花朵就像凭空出现一样撒落在他周围,空中还有像玻璃般反光的花朵缓缓飘浮着,偶尔迸射出的点点星光,绚烂了整片天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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