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草木

①读史铁生的文字，常常读到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他连走路也不能，一度觉得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可是他的文字，劈开世俗，给柔弱的生命留出一线活下去的人的尊严。可能，这就是我要到地坛来的全部缘由。   

②十来岁的时候，我失去父亲，忽然之间成了孤儿。那个秋天，我常常在学校后面的一个杨树林子里独自哭泣，脚下是厚厚的一层落叶，风敲打着飒飒响。我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根草茎，抱着秋天的尾巴瑟瑟发抖。等我读到史铁生笔下地坛的时候，内心漫过大水，忍不住咳嗽了很久。   

  ③地坛的日光白剌剌的，照得浅色的小花泛着光亮。我在古园里寻到一张干净而幽致的木头长椅，像蛇一样，悄然盘踞其上。空气里是微微的凉意和草木气息，头顶的树荫蓬松浓厚，天空被树叶子遮掩得密密实实。不远处刚洒了水，水的味道若隐若现，声音却听不见，被草木吸附掉了。倒是砖缝里的小虫子，发出吱溜溜的声音，张扬随意。草叶里还有一种虫子在叫，唧嘎，唧嘎……这些弱小的生命，与世无争，干干净净的喜欢着夏天啊。     

④木头长椅前面，一大片植物，丛生蔓延，绿意莹然。它们的叶子肥大、厚实，叶脉淡淡的，却清晰透彻。初看似乎也平淡，不过是密密匝匝的叶子们堆积在一起。花还未开，只有不多几丛里，椭圆的叶子中间抽出一枝花茎，不高，刚刚蹿出来，裹着些清寂之气。   

  ⑤枕着包，我在长椅上打个小盹儿。偶然有几滴鸟鸣，不响亮，似乎有些羞涩。这草，叶子肥厚得有些俗啊，都不怎么轻逸呢。这么迷糊想着，又莫名觉得纠缠，打开手机里的植物图谱对比--我在家里，觉得百草都熟悉不过。一旦出了门，才发现认识的花草没有几样，真叫人伤心。 

    ⑥玉簪！几乎要从长椅上跳起来了。这一大片叶子，原来是玉簪啊。皆因花朵未开，看不出来娇美雅致之气，反觉得有些俗。“花之极贱而可贵者，玉簪是也……”李渔闲来无事，低低这么说。     

⑦来得确实早了些，玉簪花还未开呢。玉簪花，据说非常清美，未开的花苞像一枚簪子，被袅袅绿云般的叶子映衬着，十分美好。说玉簪花洁白幽柔，清香袭人。   

  ⑧但凡香气浓郁的花朵，颜色都是淡淡的，不浓艳。色泽明艳的花朵，香气又淡了很多。苍天打发草木下界，拿捏得很稳妥，不欠着谁。   

  ⑨想来史铁生在古园里发呆的时候，那些虫儿肯定都有，叽叽咕咕叫着--他默默听着，感受着微小的生命发出的田园之音。而这片玉簪，说不定没有。它们或许是后来才种的，竭力把并不很多的闲逸之美，都拿出来铺开，呈给古园。它们对光阴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只是生长在天地之间，保持着自己柔弱的心，小心翼翼活着。

也许，玉簪也听说过一位书生，常常在古园里待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只是没赶上陪伴一程而已。倘若史铁生看见一大片呼啦啦盛开的玉簪，眼里一定会浮出泪水--在纷杂庞大的光阴里，在坎坷的命运面前，他和小小的花朵多么相似，单薄，弱小，慈柔，洁白，拿出全部的尊严来面对生活。

      ⑩漫无目的地转悠。走到浓荫深处，拐过一道弯，乍然跳出来一大片细碎的小花朵，清红清红，暗绿色的叶子做底子，映衬着，叫人心里头一惊。这花可是认得的，四季海棠。只是这么繁密，这么认认真真盛开，简直如火如荼，倒是头一次遇见。每逢看到花开到极致的样子，就觉得生命好得可以骄傲，那些曾经受过的苦难，四处飘零的孤苦，都应该忘记。任何草木相遇，也是一场莫大的慰藉。

（选自《散文》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