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听完,惊问道:“劫了弘王府的,原是您孙儿?”
忽颜佑尴尬难堪,那宦官又说:“京城都传遍了,说是什么江湖大盗干的事儿,原来竟是……”
忽颜佑自觉颜面扫地,说:“惭愧,惭愧,大人,劳您将我的话带给太后……”
那宦官应了声,说:“王爷放心,我一定带到。太后自然关心您的事儿。”
忽颜佑又说:“我愿出银两赎回孙儿,再向弘亲王赔礼致歉,但是这需要太后恩准通融。”
那宦官说:“好,还有什么,说出来,我一并禀告太后。”
忽颜佑又把雅尔檀被人掳走一事说了,并且表明怀疑是弘王府的人干的,或许便是九阿哥,但又不能确定,到时候需要弄清此事。
那宦官听完说:“这事儿不大不小,我回去禀报太后。您在北京安住几日,静待消息。”
忽颜佑又等了几日。这一天,他带着侍从离开察哈尔会馆,赶到紫禁城神武门外,试试能不能见到皇上,却碰见一众大内侍卫围着几十个长袍马褂男子,侍卫首领当众拆开一封信,目光上下扫着看完,说:“好了,知道了。你们也是,皇上哪有工夫看这个?不过你们放心,洋人要插手,朝廷绝不会准许!都回去吧!”
哄哄嚷嚷的一群男子中便有沈昭堂和袁掌柜两人。一众人又咨问了些疑问,那首领一一作答,众人才相继散去。
沈昭堂和袁掌柜当天回到房山县,商量对策直至深夜。
之后,经过一个多月的筹备奔波,“光大煤窑”在北京西山正式开业,沈家出资最多,成为第一大股东。
开业那天,煤窑的主管袁掌柜在房山县城东街德顺斋包下酒席,十几个出资合伙者以及几个重要的主事人出席筵会。
沈丰岩这一日收拾得十分精神,袁掌柜邀他出来代表股东讲话,沈丰岩站在众人面前,神情凝重地说:
“光大煤窑,得来实在不易,大伙儿几经周折打败洋人,才得到经营权利,我们应该妥善经营,不让先前的努力白费。袁掌柜跟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他的能力和品性都没有毛病,但是呢,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定下的条款,袁掌柜必须严格遵守,要对得起那些承诺。希望今后光大煤窑不出事,少出事,多出煤炭,多出红利!”
众人叫好鼓掌,沈丰岩又唤出儿子沈昭堂,抬手介绍道:“这是我二儿子,如今我只剩下一个独子,大儿子,在大东沟让日本人打死了,这个仇,我报不了儿子报,儿子报不了孙子报!这也是我容不得洋人在西山开煤窑的缘由和心病!”
酒桌上的众人安静下来,沈丰岩接着说:“我往煤窑投的资金,往后的收益,有一部分会用到捐办书院上去,我要让孩子们明白,大清国为何如此衰败,国人究竟应该如何,才能不再受洋人欺压、侮辱!”
袁掌柜一众人静心听着,沈丰岩又说:“洋人固然可恨,国人固然可悲,但究其根本,洋人的强大和国人的衰弱,皆有缘由。往后,大伙儿的余钱能用到启发民智上去,那是最好的!我们能出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但是一个僧人在闹市上走一遭,也是一种榜样——咱们带头捐办书院,别人也会照样去干。是不是?既然光大煤窑是我们民族的煤窑,那么它产出的红利,为什么不用到民族振兴上去?”
袁掌柜带头叫好,沈丰岩等待众人的喧闹声平息下来,又道:“长子罹难以后,好多事儿我都没了心劲儿,煤窑上的事,可能以后我这个儿子出面的时候多。他初出茅庐,还很幼稚,不懂事,大家多担待,多指教。这不是客套话,是我的真心话。”又盯住儿子说:“在座的叔伯,都是你的前辈,也都是风雨里过来的,你要多学着点儿!”
当日后晌,沈丰岩乘马车回到太平庄。范宗岳左手提鸟笼,右手提一串礼物,走进沈家宅门。
沈丰岩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回顾着德顺斋里的场面,正自浮想间,耳畔传来丫鬟的声音:“老爷,范伯来看您了。”
沈丰岩起身迎接,两人热情地客套几句,回到北房里在桌边坐下。
丫鬟给老爷和范宗岳倒上茶水,范宗岳吩咐说:“拿瓶酒来。”
沈丰岩瞅他一眼,微微一笑,又吩咐丫鬟去让厨房做菜。
“给你拿了几张黑胶片,三春班唱的戏。”范宗岳说,“还有几块电池。”
沈丰岩笑了笑,说:“好久都没听戏了。”
两人敞开心怀,从京城的大事聊到邻家人的琐事,沈丰岩听着范宗岳说话,心里潮起一阵感激的暖流,他这是专意来陪自己缓解悲痛,不像有的人在背地里喝酒庆祝。
不多时,丫鬟上了酒,端来一盘牛肉、一盘炸花生、一盘炒笋丝,两人喝酒吃菜,聊着心底话。
外面天色渐黑,沈丰岩拼打火石,点燃油灯,范宗岳瞅着火苗说:“继宁没能搭救昭公,实在是没那个能耐,你啊,也应该放下昭公的事了。”
沈丰岩默然听了,说:“甭提了,那事儿赖我,不该给继宁出那个难题。昭公命中有难,谁也救不了……”
范宗岳叹一口气,回道:“世事无常,你甭看继宁在北京,整天也是提着脑袋,有几回都是命悬一线。给外人我从不说这些……外人只看到他在京里进出紫禁城,来回坐轿,谁知道我经常夜不能寐?……”
沈丰岩静心听着,范宗岳又说:“到了这年纪,你我都没多少年头可活了,如今凡事要想开,毕竟还有老的小的,你再一垮,整个家都要围着你转……”
沈丰岩抽着旱烟,心里涌起一股继续过日子的气力,想起光大煤窑,自觉劲气更足。
两人沉默了一阵儿,范宗岳举起酒杯与他对碰一下,说:“有空了来找我,想说什么甭憋着……”
沈丰岩突然悲情难抑,泣不成声:“宗岳,我……难得你……这些天还算好,那阵子,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忽忽又是一月过去,清明节后的一天清晨,旧刑部街上行人稀疏,太阳从都察院东边一间大殿的屋脊上冉冉升起。
范继宁在房间里解下披肩,走到书案后坐下来,挪开一沓文书,搬来一摞奏折审阅,决定哪些必须呈报,哪些无需上呈。
忙了一阵儿,左手边的奏折越取越少,右手边的越堆越高。
又过了一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亮光也被遮住,范继宁眼睛不抬,仍然细瞅着都察院户科写的一份折子,来人说:“什么事儿啊,忧心忡忡的?”
听声便知是御史左慎之,范继宁回道:“哎呀,如今这些折子,真是让人头痛。户科要禀奏皇上,说是《马关条约》的赔款不能只从外国借贷,应该划一部分从各地征收。可是那些洋人正是要半借半赚,变相的再收高利息。唉,皇上有他的难处,是不得不向列强借贷……此议尽管不妥,却也不能压着……”
左慎之听罢,说:“户科也是为皇上分忧呐。”
范继宁起身走出书案,说:“倒也是,我正寻思着如何办呢。坐,坐下喝茶。”
左慎之端过一只茶碗,问道:“前几天有些大臣闹着要跟日本再打,不知现在风向如何?”
范继宁回道:“那是胡闹。北洋水师都打光了,东洋、南洋水师又分不出多少兵力来,拿什么打?当然,这种气概令人敬佩,但是再战实不可取。”
左慎之又问:“我听说李中堂在日本谈判时遇袭了,属实吗?”
范继宁愤恨地说:“他娘的真是欺人太甚!想起来就气愤!我们对日本人还是太过缺乏了解。中堂大人一把年纪,国家吃了败仗,到日本去还要再遭一次罪,听说子弹打到脸上了,还好,没有致命……但是,恐怕也折了寿了……”
左慎之听了,说:“唉……中堂大人也是命大,我真是弄不明白,日本人怎么能那么仇视我们?如此下去,大清将来或许要被外国瓜分了。”
范继宁呆了一下,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个日本就能搞成这样,假如几个国家联合起来,我们如何应对得了?”